第十九章
白昼渐短，长日渐近。
今日的夜晚比起往日似乎要来得更早，一觉醒来，便只见得西沉的夕阳被厚重的云朵裹挟着卷入岿然绵延的高岫山间。
夜里似乎是有宴会的样子，虽不知是为了庆祝什么，但所有人都忙做一团。尚隆不知又去了哪里，因能明白他就在附近，六太便也无心寻找，在忙碌的人群里晃了一阵子，自觉帮不上忙的少年沿着笔直的道路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踱步。
不觉间又来到了里祠的所在。
结果，白日里与映良的对话仍旧耿耿于怀，心底里暗自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隔着浅浅的夜幕，远远传来准备着晚宴的人们的喧嚣，或许仅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六太推开了里祠的门，走了进去。
厚重的门扉一经阖起，屋室内便顿时静了下来。绕过梁柱便是中庭，里木在夜色中被朦胧的光辉笼罩着。
在围绕着中庭的玻璃窗前，有一个人静静站立着。仿佛是被散发出浅薄光晕的里木所吸引，那个身为此地人们的领袖的之人，名为妤秋的女子出神地凝望着伸展于中庭的银白枝条。
被这种静谧的氛围所感染，六太也不禁放轻了脚步悄声靠近过去。饶是如此，仍被对方觉察，妤秋满脸戒备地突然转过身来，看清来人，兀地怔住了。
是六太啊。这么说着，她松了一口气似的，展露出柔和的笑意。怎么了，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大姐姐才是，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是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忙着准备晚宴吧。妤秋说着，笑得有些困惑。所以，我应该是在偷懒吧。
明明是首领？
要对大家保密哦。用开玩笑的态度做了一个拜托的动作，她在祭台边坐了下来，向后侧身看向中庭。
这里啊，是现在的乡长大人出生的里。
诶的感叹了一声，六太也走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偏头去看身旁的女子。大姐姐和大家是要打倒乡长吗。
对方听到这一问，露出诧异的表情，忙否定道，没这回事，确实乡长大人现在不知为何对政事一概不理，但我们并没有要与乡长大人为敌的想法，大家只是想要守护自己的故乡，并在此生存下去罢了。
不过，不是因为乡长的关系，难民们才做出这种事的吗。
是吗。妤秋神色一黯，垂下视线，但片刻后抬眼看向少年时又变回了原先那种坚定凛然的眼神，说道，不是这样的吧，一开始我们都极尽所能对来到此处的难民们伸出援手，但是渐渐好像就被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了，现下发生了蚀，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而且，就算乡长大人一开始就安顿了难民，他们就真的能满足了吗。
迎着妤秋的视线，少年无奈地垂下了肩膀。
这个嘛，应该是不能吧。他只能这样回答。人是无法满足的，远离故土流亡他国的难民，依靠他国的救济而活着，眺望着他国百姓的幸福，只会愈发地觉察到自己的不幸而已，当然无法满足的吧。
没什么意味地叹了一声，六太侧目向里木看过去。话说回来，大姐姐你还真是偏袒乡长啊。
那是因为，我是乡长大人的孙女啊。
真的？
妤秋对他的这一问回以微笑。
是假的。
看着六太睁大眼睛愣住的表情，女子十分爽朗地放声笑了起来。虽然对大家一直是这样宣称的，不过我并不是那种有身份的人物，我的双亲以前曾经在乡府做过杂役，就只是这样而已。说完，她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头顶，笑道，说是乡长的孙女只是想看起来师出有名好让大家安心，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对六太说谎，这个也要对大家保密哦。
那是因为就算对别人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我这种小鬼的话吧。
妤秋说着说的也是，又笑了起来，我觉得六太可不像是小孩子呢。
被这么说到的人一脸得意地扬起头来，双手抱在脑后答，我已经十三岁了嘛。
对方没再说什么，对话至此停顿了下来。又看了一阵子里木，那个女子收敛了笑意，轻声问道，我果然是在偏袒乡长大人吗。
少年模样的人没有回她这一问，反而偏头问道，在大姐姐看来，乡长是怎样的人呢？
侧身靠上了身后的玻璃，女子眺望着中庭里的里木缓缓开口答他说，父母在世时总是说乡长大人是个温柔的人，不过，我只觉得他是个严苛但刚正不阿的人。
晚秋夜里的玻璃冰凉，说话间呼出的水汽在其上凝成一片白雾，侧目看向中庭的女子眼神有几分迷离，如同梦呓一般呢喃道，那样的人究竟是为什么会抛下了他的乡民呢。
六太抬头看向屋顶纵横的木梁间的黑暗，没有答话。
那个理由，大概再简单不过。就如同一直以来见过的那许多返还仙籍离朝归野的人那样，就仅只是厌倦了而已。
对在朝为官、对肩负的重担、对循环往复着每日的人生，厌倦了而已。
看着妤秋的姿态，少年突然想起来先前从某人处听来的那句话。心有所属。这个人大概，是倾慕着那个曾经刚正不阿的乡长的吧。
宴会开始的时间比平日里的晚餐时间稍迟了些，本来应该早已觉得饿了，但坐在桌前的少年却没什么食欲。虽说是宴会，可毕竟是这种时期，席位只是搬出个间屋舍里的桌椅拼凑，摆在桌上的食物只是些单调的素食。聚集在这里的人数粗略看来应有百人以上，以一个里容纳这些人实在显得拥挤，宴席设于室外，虽人数众多，夜里山间仍是寒气袭人。
除了尚隆以外，同席的人还有妤秋、映良及三个男人，宴席开始没多久，几个人便商讨起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尚隆径自喝着由映良找来的酒，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少年对他们所谈之事全然不感兴趣，之事坐在桌前愣愣地看着碗碟发呆。
身旁的男子抬着酒杯偏头朝他看了一眼，六太感觉到他的视线，却不予理会，没料想对方放下酒杯侧身将手臂支在桌上撑着脑袋直直看了过来。
六太转头瞪了过去，问，做什么？
尚隆挑着眉，气定神闲地开口说道，你好像很无聊嘛。
是很无聊。
男子笑了一声，忍耐一下吧，现在就离席的话就太失礼了。
少年不愿搭理他似的别过脸，小声答着，这种事我知道。一低头，看见对方将酒杯沿着桌面推了过来，于是又看过去，我可不想喝酒。
还是喝一点比较好。那个男子直起身看向对面正争论着什么的几个人，丝毫没有要收回酒杯的意思。只是果酒而已，就当做是暖身的汤药喝了吧。
虽没有喝酒的意愿，但觉得很冷是事实。六太略想了想，不大情愿地抬起对方递来的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酒浆入口辛辣，蹙着眉将之吞下，便仿佛咽下了一颗火种，沿着咽喉一路烧灼至肺腑。少年重重将酒杯放回桌上，伸着舌头长长呼了口气。
很愉快似的，身旁的男子暗自笑了起来。
六太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的是个小鬼啊。男子没有看他，但面有笑色，双手环抱着说道。
少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喜欢喝酒不可以吗。
男子一派悠然地回着没有啊，六太不知怎地就觉得生气。虽说如此，身体确实暖了起来，唇齿间的辛辣散尽，回起一种带着果香的甘甜，细细品来，似乎也并非是那么令人讨厌的味道。
像是验证一般，他抬起酒杯又饮了一口。
对面妤秋和映良不知在谈论着什么，他捧着酒杯看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映良说过憎恨乡长，而妤秋大概是喜欢着乡长的，这样的两个人却聚在一起，心怀不同的目的，去做同一件事。
说到底，一切都和那个乡长有关。
六太抿着杯中的酒酿，原本令人瑟瑟发抖的寒风此时却成了十分让人舒适的温度。
我说，尚隆。
悄声唤了身旁男子的名字，少年偏着头侧目向他看过去，因声音很低，对方并未纠正他那个不合时宜的称呼，只是应了声等着少年的话。
为什么，不反抗呢？
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对方挑了挑眉，以不解的神情看了过来。
六太似乎也明白自己问得不着边际，略想了一阵子，又问，你不是说过吗，对百姓而言其实是没有王比较好的，我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这里，虽说一切的起因似乎是因为乡长不理政事，可是明明遇到过分的事，为什么直到有人站出来成为领导者为止，大家都只是默默忍耐呢？
领导者——王，对百姓来说，是必要的吗。
少年模样的麒麟，在寒冷夜色中以一种满盈泪水般的湿润目光看着自己的君王，这么问道。
虽然没有丝毫哀伤的神色，但他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
被看了半晌，尚隆苦笑了一声。
你都已经明白了，何必还要讨要这个答案。王不是必要的，只是有王的话会比较轻松罢了。
他的君王这样回答他。
没错，早就明白的。虽然明白，却佯作不知，默许着这样的事实。
百姓只是不愿去承担自己做出的决定所造成的结果而已。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没有那么漫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守着悔恨等待幸福。所以，只要交给王来决定就好了，就算没能变得幸福，至少可以以为自己并没有任何过错。
因为这样活着会比较轻松，所以，百姓才会心甘情愿地被人统治。
所以，人民才需要王。
但是，这样实在太狡猾了。
喂，六太？
少年听到有人叫他的声音，抬眼看到尚隆的脸近在咫尺，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耳旁有一种耳鸣般的声音嗡嗡作响，将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湮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