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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丨雁州国】秋水丨六

第六章

        风汉得到的地图上所标注的位置位于一个名为九夏的县附近,从港口骑着驺虞前往不过半日路程。两个人一早从仰犀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仍是在午时抵达了九夏。

        四下的几个里之间的沿途华木亭亭如盖,拂拂熏风里的鸟语虫声悠远绵长,适值舜极国早秋,却仿若雁州国的盛夏风情。

        牵着玉走在风汉身旁的少年垂着脑袋,不时抬手揉着眼睛打哈欠,一副犯困模样。

        风汉看了看地图确认方向,低头瞥了一眼几乎要闭上眼睛的少年,然后抬手在他头顶拍了一下。

        六太闷哼一声,抬头给了男子一个不满的表情,似乎是连开口说话都嫌麻烦。旁边与老虎相像的骑兽看着突然停下来的两人,也打了个哈欠。

        你看,因为六太的关系连玉都变得和你一样。

被叫到名字的驺虞抬起头来看向说话的男子,而少年也低头朝男子提到的骑兽看了一眼。

        才不是。少年懒懒开口,在驺虞面前蹲下身,接着说道,分明是玉也觉得困了,对吧玉?

        骑兽不知是否明白六太的问话,偏着头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说,难得出来了,为什么非得这么早就起床呢。用手支着脸颊,少年仍旧蹲着,抬头向着男子发问。

        风汉多少有几分苦恼地摇头,说道,昨天说着今天一定要早点出门的不是你吗,而且现在会困根本是因为你自己太晚睡的关系吧。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自言自语着应该是往这边吧继续走了开去。

        唔。少年在原地以含糊的声音作回应,接着站直起来快步赶上走在前面的男子。

        但是,我明明没比你晚睡啊。

        男子问了句是吗,没再说别的什么。

        对了尚隆。这话才出口,少年就意识到错误而发出一个啊的单音,但并没有改口叫另一个名字,而是辩解了一句,又不是在雁,而且也没有旁人在,没什么关系吧。说着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佐证了自己那句似乎是没多加思考就说出的并没有旁人在的话。

        男子念叨着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回过头看他,应他之前的话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既然都来了,要不要去拜访一下徇王和徇麒什么的。

        风汉哦了一声,含笑说了句那也不错,然后抬手摸着下巴说道,去拜访一下徇王,闹出延王和延台辅竟然出现在舜的大乱子,最后被怒气冲冲的帷湍接回玄英宫,朱衡大概也会准备好迎接我们的,对吧?

        说完他闭起一边眼睛,侧首向少年看过去。

        轻柔地吹拂而过的风里带着午时的热度,但六太拉着衣服打了个寒战,不太流利地说了句,还是算了。

        不觉间已经从九夏走出不近的一段距离,四下里了无人烟,潮湿的空气中掺杂了虫鸣,浮散着草木枯荣的气息。

        有驰车自延伸至远处的道路上行驶而来,车轴平稳转动,发出沉重压抑的不绝声响,激起尘土飞扬,然后前方的路转了个弯,驶过的驰车迅速地在低矮树木丛生中消失了踪影。

        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划过的浅浅波纹,于这平稳的空气中带来了一阵不知自何方而来的风。

        六太突然停了下来。

        嗯?男子于是也停下来回头看他,停在路边的少年在尚未安定下来的空气中轻嗅了一阵,带了疑惑地说,好像有种甜甜的味道。

        看了他一会儿,风汉戏谑道,你该不会又饿了?

        是真的。六太又四处转了一圈,跑到男子面前抬手指向被稀疏的树林挡住的一个方向,说道,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宽大的叶片枝条将午时遍洒的阳光拉扯分割得支离破碎,隔了层层荫蔽,不大的林子对面影影憧憧,看不真切。

        去看看吗。男子略作思量后提议道,六太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将其说出,而是微微颔首,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那片淡薄的树荫之中。树木下新鲜的落叶层层叠叠,踏于其上时发出柔软的轻声,风被草木阻隔,林间回荡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嗡嗡声。

        静滞而闷燥的空气中甜香渐浓,如初绽芬华的清熏,又如熟落果实的蜜醉,丝丝沁人肺腑,甜蜜但并不浓重馥郁。

        六太因头脑昏沉而不由得阖上了眼睛,似乎只是一眨眼那般短暂的瞬间,再睁开,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开阔的景色。

        鸥鸟的低吟浅唱萦绕在天际云端,脚下的沙地松软,因不时被风推上岸边的浪花而潮湿,在略微刺眼的阳光中,有一男子面带苦恼,但眼神明朗地注视着他。

        他茫然迎接着男子的视线,那人面容陌生,却似乎曾在何处熟识。六太明白眼前所见必定并非此刻现实,但此情此景真实得让人无从分辨。

        然后他开口说话。

        但是,你会死的吧。

        六太疑惑地听着自己发出并无丝毫困惑的声音,向那个似乎陌生的男子问道。

        被这样问到的男子却是哈哈笑了起来。

        人生的趣事我都享受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从容赴死的觉悟,仿佛只是谈说着什么事不关己的轻松话题。

        你这是真心话?

        少年的声音追问着,抬头看到了男子隐去笑意的平淡表情。

        沉默了一阵,听得他的回答。

        或许吧。

        六太又一次闭上眼睛,至此他终究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至于连在那个被称为蓬莱的异世界中的,名为小松尚隆的男子那有别于此时的相貌都已然模糊。

        你想死吗。

        听到自己的这么一问于是六太再次睁开眼睛,海天仿佛融为一色,举目尽皆无边碧蓝。

        浮于海波中的渔舟上,那个濒死的男子苦笑道,我没能保护大家。

        这不是你的错。他只能这样应答。

        尚隆释然似的笑着。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但他的声音传入六太耳中,回荡着的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六太在心底反复着这句话。

        在这片并不宽广的海湾里,沉没了那些即便早已逝去,即便早已不复记忆,也依旧让人长久牵挂的事物。

        唯独不知,念念将之牵挂着的,究竟是谁。

        海风吹拂着,却送来了丝丝甜香。

        那段短暂的过往,哪怕是在梦中,也已经是回不去的了。

        从浅浅的幻梦里醒来,六太恍惚看见行走在前方的男子,他下意识地抬手捉住他的衣袂,于是男子停下。

        他回过头来,眉眼温和——但那并非他所熟知的尚隆的容颜。

        风回环穿行而过,绿意自婆娑。

        感受到被身后的人拽住了衣角,风汉因而停下回望过去,拉住他的少年瞪着满目的茫然,蹙眉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怎么了。男子说着转过身,又补上一句,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六太没说什么,仍是困惑着什么似的,茫茫然睁着无神的眼睛,然后向前倒了下去。

 


 

        这不是你的错。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六太已经回想不起那人说出这句话时候的表情,甚至连当时的他的相貌都已经忘记,但只有那时候他的声音,语气,每一个字词的发音,即便不去回想也时常伴着日复一日的声声潮响没由来地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苦涩。但空气里浮着一种悠长的甜香。

        六太睁开眼睛。

        视野逐渐清明后第一眼就看见风汉倚在门口站立着,从门外斜斜投射进来的光明晃晃很是刺眼,六太几乎错觉一切都是无谓的臆梦,时间仿佛回到了一日前在奏国商人的商船上醒来的那个早晨。

        他坐起身来,供他仰躺着的寝台木质坚硬,但动作间却如同浮空般觉得轻飘。衣物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站在门口的男子回过头来。

        和自己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那张脸上一副平淡的神情,并没有如幻梦中那般突然变成了他人模样。

        六太暗自松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莫名的担忧感到好笑。

        笑什么,你这个给人添麻烦的小鬼。风汉咂舌说道,走过来抬手凑近少年额头试探体温,但对方看出他的意图,往后仰身避了开来。

        落了个空的动作在半途停顿了片刻,风汉收回手去,摇头说着,算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发烧的样子。

        这是在哪里?六太环顾了一下四周,简陋的布置看起来像是一家农舍。

        住在这里的热心肠老夫妇的家,幸亏这里有人能收留你这么个突然倒下不省人事的小鬼。风汉说着屈起食指在他头顶弹了一下,这次没有被躲过。接着又将手就这么搭在了他头上,问,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有,头被你弹得很痛。

        听到少年这般回答,风汉笑道那就没问题了,在六太头顶轻轻拍了怕。

        此时从门口传来哎呀一声,一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端着一碗汤药似的东西出现在门外,随后一面走进屋内一边问着,已经没问题了吗。

        风汉在六太还愣着的时候便转身面向走进来的人回道,好像是没事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关系,反正时常也会收留没有准备而倒下的旅人。她以老人特有的迟缓嗓音这么说着,发出和善的笑声,将手中的碗放在了桌子上。虽然是个长相毫无特色的人,但笑起来的样子显得非常慈祥。

        是……时常吗。六太注意到老人话语中的一个词,问了一句。

        是啊,这一带的这些药草到了开花的季节不是会有这种甜甜的香气吗,不知怎么的,有的人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的时候会看到幻觉之类的景象,然后就像睡着一样失去意识。向少年解释着,老人将几片晒干的叶子一样的东西撕碎投进了桌上的碗中。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而且因为这种香气而倒下的人就算放着不管也很快会自己醒过来,所以其实是没什么危害的。

        老人仍旧笑着摇晃了一阵盛在碗中的汤药,将碗向少年递了过来。

        这个是?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碗,六太不禁往后缩了缩。碗里的汤液呈清绿色,随着腾起的热气发散出微涩的凉香。

        风汉凑过来将碗接过,不容分说送到六太嘴边,说,只不过是醒神的茶汤而已,还挺好喝的哦。

        虽说对男子的话报以怀疑,但在老人温和的注视下,不得已凑上前抿了一口飘着异香的茶汤。

        如同闻起来那样,汤液有一种清凉的香气,尝到时瞬间令人精神一振,但少年一尝之下整个表情皱了起来,犹豫纠结半晌才将之吞咽下肚。

        好苦。

        用快要哭出来似的声音,六太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另外两人一个依然以那慈祥的笑容看着他,另一个则是用故作正经的表情掩饰着笑意,以至于变成了有些微妙的神态。

        几乎是被逼着喝完了那碗苦得出奇的茶汤之后,六太终于被从屋子里放了出来,然后就这么愣在了当场。

        不远处被山丘环绕着的一片洼地上遍野生长着青翠的奇特植物,其顶端绽放的月白色细碎花朵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恣意散放出带有甜味的香气。似乎是被这香气所吸引,成千上万的细小飞虫在这一片平野间回旋飞舞,细微的振翅声交织成一种奇特的韵律,鳞翅扇动间熠熠闪烁,一眼望去如若一片闪光的云雾徐徐变幻着形态,缭绕在这一片绿野上。

        好厉害。少年拖着长长的尾音感叹道,其后仿佛是不知该说什么,又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接着拉住旁侧里男子的袖口指着前方问道,这些,全部都是药草?

        似乎是这样吧,不过可别走得太近了。风汉看着少年瞪大眼睛一脸惊异的样子,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听说有人为了采药冒然进入洼地深处,结果因为飞虫过于密集窒息而亡了哦。

        少年点头感慨间,目光捕捉到那片生长着药草的洼地附近有一人手中拿着一个不大的竹篓来回挥舞着,从之前风汉说过的话中来看,应该是与老妇人一同居住于此的她的丈夫。

        看了许久,仍是不明所以,于是他开口问道,是在做什么呢。

        捉虫子吧?风汉回他道,但并非是肯定的语气。少年看了他一阵,跑到了洼地边的那人身后。

        老人站在满野的药草丛边,向着空中以一定的力道将竹篓来回挥动,随着他的动作,不少飞虫撞入竹篓中,就这么飞不起来了。

        看起来确实是在捉虫子。

        老伯,捉这些虫子是要做什么啊。在他身后跟了一会儿,六太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人发出疑惑的声音回首,似乎这才发现到身后少年的存在,笑呵呵地问了句,已经醒过来吗。他捕虫的动作利落,但说话时和方才的老妇一般,慢条斯理得让人有些着急。

        嗯。六太点头应答,又将适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哦,这个吗。老人将堆积在竹篓底部的飞虫向少年展示出来,细小的浅色虫子层层累积,如同某种谷物。他解释道,这可是能吃的。

        要吃吗?这个要怎么吃?指着那些飞虫发出惊讶不已的声音,少年理所当然的这般发问。

        老人仿佛十分享受他人对此表露的讶异,满脸的皱纹都透出笑色,他说了句跟我来便盖上了竹篓往回走去,少年跟在他身后走回了农舍处,老妇人在屋前正将晒干的飞虫研碎成粉末,再与另一种灰白的面糊混合起来,做成薄饼形状,并将之贴往架在柴火上的锅里煎烤,这种奇妙的食物在加热过程中发出的香气让人不由觉得美味。

        站在旁边观看的风汉似乎已经得到了一个煎熟的饼,正将之拿在手中细细观察。老妇人看到六太的到来笑问道,你也要尝尝看吗。对此少年忙摇头回绝,几步走到了男子身旁。

        男子手中的食物乍一看与普通的糯米饼无异,丝毫看不出原材料中有飞虫这一项。在少年热切的注视中,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饼,细细咀嚼。

        六太捉着男子手臂抬头望着他没什么特别情绪的表情,连问了好几次味道怎么样。男子侧首回看他,故意吊人胃口地以一句想知道的话你也去尝尝看就好啦来回答。

        我不能吃的啊这种东西。少年压低声音不高兴地说道。

        也是。男子想了想,说,这样也算作是肉食啊。

        所以说,怎么样。六太满脸好奇地一直望着他。

        唔,不太好形容的味道呢。这么说着,风汉将手中的饼整个吃完,最后总结道,以结论来说的话,味道不错。

        少年保持着不知是在惊讶什么的表情,点了点头。

        天色渐暗,风汉以适当的费用换来了居住于此地远离村里的老夫妇的晚餐招待,也谈妥了借用一间存放物品的空屋留宿的事宜。

        晚餐简单朴实,不能沾染荤腥的少年被招待以药草的根系磨碎成粉后配以花瓣制成的各种点心,夫妇两人平日里似乎便是以去邻近的村舍贩卖这些小食品营生。

        晚饭过后,六太吃着余下的点心在屋舍外四处走动,转过屋角见到老妇人拿了些新制的饼食和点心放在墙角的空碗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犹豫了片刻,他走上前去。

        老婆婆,这是在祭奠谁吗。

        妇人回过头来,笑着回答他。

        是我的儿子和孙子哦。

        诶。这么感叹了一声,少年也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没等他再问什么,老人便径自说了下去。

        我家孙子和儿子都因为疫病死了,之后媳妇也走了,以前农闲时一家经常到这附近游玩,所以现在才和老头子两个人从城里搬出来在这里居住的。说起来,以前有一个和孙子很要好的孩子也常来这里,总是在生气似的看着药草田,不过孙子不在了之后便也没再见过他了呢。

        唔,这样啊。老妇人脸上并没有多少悲哀之类的感伤,只是很怀念似的追忆着过往的岁月,于是少年也没有多说什么,仅只是淡淡回应着她。

        虽然说怀念死去的人也无济于事,不过,不是有这种说法嘛,死去的人呢,只有再也不被人思念了,再也没有人记得了,才会真正死去。所以每天这样对孙儿说说话,就好像他们一直都在这里一样。

        老人这么说着,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呢喃着旁人无法听得的话语。

        六太侧首看了独自站在不远处不知是举目眺望着何方的男子好一阵子,最后轻声回应了一句。

        这样啊,是呢。

        渐晚的天空中,夜幕里的第一颗星辰垂挂在天际,不觉间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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