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正申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多少拒绝提问的意思。
什么事?
听到他这么说了,六太又仰头往阴晴不定的天穹眺望过去,半晌,才低头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人。听伋里说,作乱的难民背后有一个指挥者存在,那个人果然也是你吗。
虽说是发问,但问句说得笃定,似乎并不是在寻求答案。结果,正申便也答他道,反正无论我怎么回答,你都已经认定了就是我吧。
但是啊,我不明白你做这些事的理由。
理由啊……男人叹了一声,然后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一样笑了起来。六太你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是有着明确的理由的吗。
抛出的问题又一次被扔了回来,少年这次偏着头,看起来极其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犹豫不定地答了句是没有啦,可这么说了之后的他还是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想了一会儿之后,又问,但是……比如说,你之前应该是让伋里来杀了我的吧,为什么?
伋里?男人听到这个名字时显然一时不明白名字的主人是何人,又回想了一阵子,试着问道,是那个和你一起掉进海里,之后被风汉救回来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接着,正申又一次露出了那种自嘲一般的神情。
我可不记得有让他去杀了你。
六太睁大了眼睛,以不可置信的眼神向他瞪了过去。
是真的,事到如今还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说谎也没什么意义了吧。说着,正申苦笑着抬手挠了挠头。对了,我想起来了,伋里是那个人吧,有一个姐姐的?好像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那个姐姐知道自己在做的事的样子,只要说不做的话,就会把他找到的粮食其实都是从别的乡民那里抢夺过来的事告诉姐姐,这样一来就什么都会去做了。
可结果,伋里拼命想要隐瞒的事还是被素心知晓。六太这么想着,又听到正申的话。
不过我可没有让他去杀了你,只是有外来者在打探消息的话会很麻烦,所以让他尽快把你赶走而已。
那为什么……
六太的话只问到一半便停住了,正申看起来确实没有说谎,也的确没有在这里说谎的必要,但伋里那时打算杀死他似乎也是事实。
谁知道呢。轻描淡写地,男人这么说了一句。或许是被难民还是别的什么人煽动了,要不就是他曲解了我的意思了吧。
少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以冷淡的视线望着他。
正申又向着山下的乡城看了一眼,抬手支住了额角。
我本来不想把事情变成这样的。他这么说着,表情平静,话语中却透着几分不知该说是无可奈何还是竭斯底里的微妙情感,用手掌埋住表情,他又笑了起来。
难民的事也好,官玺的事也好,还有妤秋的事……我本都不是想这么做的。
男人说着辩解一般的话,似乎忘记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看起啦莫约十二、三岁的孩童,只是这个孩童微紫的眼瞳清澈而深邃,仿佛有着让人吐露真心的奇妙力量。
嗯,要控制事态的发展其实意外的困难吧。这种事啊,就像是把山顶的滚石推下斜坡一样,要开始很容易,可一旦开始了,往往就会完全无法控制石头滚落的方向。
对男人的话很是理解似的,坐在其面前的少年这么说了,接着淡淡问道,那么,你原本是打算做什么呢?
正申一时间以疑惑般的表情停住了话,片刻,又以满眼的苦涩望向被未散的灰烟笼罩的黑色乡城,说,我只是,想借乡长之名开放义仓,救助难民和乡民而已,可难民一旦集结起来,不满于眼下待遇的人就不断挑唆生事,义仓也早在乡长不在的期间被司马等人变卖一空,结果,为了不变成更大的动乱就只能关闭乡城,那个司马之所以放火,大概也是想借此掩盖义仓中空空如也的事吧,不过既然被抓住了自然也就没有意义了。
坐在他面前的少年默默听着,接着抬起手来,如同安慰一般搭在了他的肩上,而他沉浸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之中,全然没有察觉这个动作的违和之处。
这些事真的是没有理由的吗。
六太这么问着,但正申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对了,你之前说是在找妤秋吧?少年一转话头又这么问道,可对方依旧沉默不语,于是他便将言语继续了下去。妤秋意图行刺乡长,大概是被关押起来了吧……也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置。
男人抬起头来,却没有多少惊讶显露,如同发呆般顿了一阵子,他扯着嘴角,十分勉强地笑了起来。毕竟她一直很仰慕乡长,可那个乡长却背叛了她和乡里百姓的期望啊。
对了,要说理由……那些事确实并不是因为什么切实的理由才去做的,不过非要说的话,我大概,只是想证明自己而已。蚂蚁或是蜜蜂那样的生物的话即便无人指挥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可人不一样啊,抱怨着乡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可终究还是把一切交给乡长来决定了,即便不满也会依令行事。就如百姓需要王,这里的乡民也需要领导者,因为乡长根本靠不住,所以我才会决定去领导大家,所以才会去做这些事。
所以,你是想成为这个乡里的王吗。少年的语声仍旧平静,平静得有些异样。
这有有什么不对吗。男人并没有这么问,但他的话语和神情中似乎是在这么说着。
六太微微眯起眼看着面前这个不知从何时起失去了先前的冷静的男人,站了起来。
可是你没能成为领导百姓的人。
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现在知道这些的人只有而已,只要我顺利离开雁国,那时候还有谁会来深究那种事。正申看着突然站起身来的那个少年,他潜意识地发觉有着什么不太对劲,可一时间又无法准确察觉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六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风汉不会让你离开的。
男人也站了起来,慢慢向着崖边的少年逼近过去,同时说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怀疑我,可他现在可拿不出什么证据吧,否则又怎么会让你这样的小孩子来四处打探,就算你回去了把这些事都告诉他,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证言。
确实……要作为证言的话,妖魔的话自不用说,小孩子的话也不太可靠呢。反而是认同他的话似的,六太低头自语着,随后很不高兴地皱起眉来。我有点明白那个笨蛋在想些什么了。
然后他抬眼又一次看向正申。
大叔,有一件事你搞错了。
男人大概没料想他会在此时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就停下来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什么,听到他的话,少年又有些为难般嘀咕着,其实也不只是一件事啦,不过别的事向你解释也没什么意义,我就只说这一件事好了。
他似乎微微笑了起来,但眼中的紫色深邃得冷淡。
即便没有王、即便没有国家,百姓也同样可以生存下去,寻求着王的是国家本身,而需要国家的也同样只是王而已。是王需要百姓,是王应当去寻求百姓才对。
正申不以为然地道了句那又如何,显然没有将面前这个孩童模样之人的话听进耳中,可当六太抬手打算解开一直将头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巾时,他终于发觉到那件先前就一直隐约感到不太对劲的事。
本应将少年的双手反绑在背后的绳索,究竟是何时被谁人解开的?
六太长长地叹了一声。
也就是说,那家伙虽然也算是个笨蛋,不过大叔你是比他更笨的笨蛋。
男人反射性地伸手去拿已经收起的匕首,但只见到那个少年悄声说了句什么,他的动作陡然就停住了——是被制止住了。男人身后仿若是由虚空之中生出般的白色手臂牢牢钳住了他的臂膀,那双手臂纤细,看起来只是女性的肢体,然而其力量大得惊人,就算用尽全力也无从挣脱。别说是挣脱了,从那双有如女性一般纤弱的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反倒轻而易举地将正申拉扯得向后跌坐下来动弹不得。徒劳挣扎的中途他抬起头来,一个不经意,见到面前那个少年解下头上布巾之后的样貌,不禁怔住了。
少年的样貌并未改变,只是未经束起的发丝被风轻悄地拂动,午后的日晖洒落,那发色却有着更胜于白昼之光的耀目。
金发……麒麟?
倒坐在地的正申如同被眼前所见摄了心神,只是如同梦呓一般念出这个词句。
金发的少年又一次稍稍眯起眼来。你知道的还真清楚呢。
正申仍旧失了魂魄般只是直直看向说话的少年,看了许久,终究颓然垂下头去,放弃了似的笑了起来。
金发是麒麟的象征,这还是从老师——妤秋的父亲那里学到的知识呢。说着,他又笑了几声。没想到竟然是台辅大人……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啊。
是啊。六太低头看着他,只是这么应了一句。
正申摇了摇头, 他低垂着头,表情埋没在深浓的阴影之中。接着说道,我竟然还和台辅大人说什么证据,台辅大人的话自然足以作为证言……不,胁迫劫持台辅这一点就足以成为罪状了呢。
六太没有再回应,而男人仿佛是真的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一般,径自笑个不停。
不一会儿,他的身后隐约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
突然,正申仿佛想到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我说,台辅大人,百姓是不需要王的,您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吧?
六太看了一眼正申身后几个渐渐走上山崖的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发问的正申本人,颔首肯定。
男人仍旧笑着,虽说笑得一脸悲切,但又似乎有些得意般,继续追问了。
那么台辅大人,这么说来,为国家选出君王的麒麟——台辅大人您的存在本身,以及您所选择的君王,这岂非也是全然没有意义的吗。
金发的麒麟直视着前方,片刻前还只见得模糊人影的几人此刻已来到近前,其中士卒装束的几人尽皆跪伏在地,唯独一人站立着,迎着麒麟的目光。
他像是什么都了然于心,六太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或许并不了解他。
于是延麒偏着头,微笑了起来。
是啊,或许,都是没有意义的吧。
延麒六太所选择的君王,那个身为这雁州国国主的男子正立于此处,以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又云淡风轻的神情望向他的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