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尚隆看着坐在床沿的那个满脸迷糊的少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双手扶在少年肩上，总觉得若非如此对方一定会直接倒下不省人事了。
虽然那样反而更省心也未可知。
六太，没事吧？
这样问了之后，对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茫然半睁着眼睛不知是看着何处，又唤了他的名字几次，少年终于抬眼看他，看了一阵，发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单音。
嗯？
尚隆觉得有些头疼。
所以说，你还好吧？
不好。这么答完，六太垂下头，低头抱怨着头好晕，好想睡之类的话，最后说了一句，我好像快死了。
扶着他的男子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要是死了可就让人为难了，所以现在就先忍耐一下吧。少年没有抬头看他，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但话语含混不清，无从分辨。
要躺下来吗。这么问了之后，对方摇了摇头，接着似乎是因为摇头这个动作又觉得晕眩，露出了很是不适的表情。尚隆试着放开了扶在少年肩上的手，见他也并未像想象中那般直接倒下，便舒了口气，转身正欲走开，兀地觉察到身后轻微的牵扯，回过头去，看到少年阖着眼像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一般，却又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角。
力道很轻，伸手一拨便松开了。
我只是去倒水来而已。
六太垂着手，睁开眼睛露出困惑的神情，对他的那句话没有做任何回应，好一会儿，开口用不甚明晰的声音唤了对方名字。
尚隆。
怎么？
男子挑眉看着他，少年仰起脸笑了起来。
你是个笨蛋。
对对，我是笨蛋。顺着他的话应了，尚隆伸手揉了揉麒麟那一头显眼的金发，被布巾包裹着藏了一天，原本就不太服帖的头发此时更是乱糟糟的，尚隆笑着收了手，又问，然后呢？要这个笨蛋去倒水来给醉酒的小鬼喝吗。
对方先是轻轻点了点头，片刻又用力摇了摇头，让人弄不清究竟是何意味，接着他盘起腿来整个人坐到了床榻上，然后孩子气十足地双手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空位，似乎是示意面前的男子也坐下来的样子。
猜不透对方究竟想做什么，尚隆只好依意侧身在床沿坐了下来。
结果，在他坐下后对方也并未有任何特别的举动，不一会儿便又揉着眼睛打起哈欠来，一副犯困的样子。尚隆不禁觉得好笑，说道，既然不想喝水的话你就老老实实躺下来吧，反正那种酒的效力很快就会消退了。
对方闻言却一下子强打起精神，摆出无比正经的脸孔，但开口仍旧是带了醉意的那种吐字不清的说话方式。
尚隆，我有话要说。
哦？男子双手环抱着坐直起来，你想说什么？
对方停顿了片刻，开口道，这次回去了朱衡他们肯定都气疯了吧。
是啊。男子苦笑了一下，答话的语声中却听不出丝毫苦涩之意。
少年略有不满地瞪了过来。你会回去的吧？问话的声音里却有种小心翼翼的意味。
是啊。仍是这么答着，尚隆紧接着又问，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我还以为一定是白日里要说的那事呢。
六太偏着头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将白天的事这几个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随后很困扰似的蹙起眉来，我忘记了。
深吸了一口气，尔后又强忍下再次叹气的冲动，尚隆摇了摇头，扔下一句你快睡吧便站起身来，然而，刚迈出一步却又一次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衣摆。
回过头去，看到六太双手攥住他的衣摆衣角，不高兴地抬着头，不知怎地满眼堆着委屈般的情绪。
我有话要说。
不是忘记了么。
是别的话啊。
我可不怎么想和喝醉的小鬼说话。男子满面苦恼地抬手挠着耳后，略想了想后又缓和了语气道，有什么话想说的话，等你醒了再说也不迟啊。
但是。少年松了手，垂下视线。清醒过来的话，就不能说了。堵着气似的，他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那副不高兴的神情怎么看都像个十几岁孩童。
尚隆无奈又坐回了床沿，只是不看少年方向。
那么，这次你想说什么？
耐着性子这么问了，对方却不言语。半晌，六太像是要抱住什么一样，向着他面前的男子伸出双手。尚隆想了许久，仍想不出这个动作有何深意，于是便试着也伸手去握住对方举着的手。
不料，还未握住便被挥开了。
原来不是要握手啊。正这么想着的瞬间，六太一下子直起身来双手环过他的颈项，就这么一把将男子拥住了。但这一动作似乎是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双手将自己的君王环住之后，小小的麒麟便又坐倒下去，尚隆只得随着他的动作俯下身，最后成了几乎是将额头置于少年肩上的别扭姿势。
为了不倒下去，不得已又以手撑住床榻。尚隆往旁侧首望去，当然，并不能看到对方的表情。
六太？
我说，尚隆。尾音轻快地扬起，像是很开心的，六太在他的耳畔开口说话。
尚隆，你累了吗。
随着他的话语，几丝金发拂在男子脸颊边，微微有些痒。
尚隆笑了笑，应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烦。
莫约是想表达不满，小小的麒麟发出哼的鼻音，静了片刻，又将那个问句重复了一遍。
你累了吗。
虽然仍是那句话，但不知怎地听来与先前一句格外不同，尚隆突然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义。用空闲的手拍了拍少年的背，答，没有。
真的？
男子笑了笑，没有做声。
尚隆。
六太又叫了他的君王的名字，但并没有说什么，于是男子回他一个带了疑问的单音，片刻，感觉到原本只是搭在他颈后的手倏然收紧了些，耳畔听到六太的声音如同呢喃一般说了一句，已经够了。
虽然即刻就明白了他话中所言为何，但男子一怔之后轻笑了一声，问，你指什么？
被问到的人发出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久久没有应答。
原本就是借了酒劲才冲到嘴边的话语，经过这一番折腾，醉意退了几分，头脑稍稍清醒了些，不禁又对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后悔起来。
已经足够了，所以，就这么把一切都抛下也没问题了。虽说在那一瞬间心里涌现出的这种想法并不是虚伪的，可是，真的没问题了吗。
麒麟本应是民意的体现，可这样不顾一切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是民意。
若是君王真的将一切抛下了，在那之后，雁会怎样呢？而雁的百姓又会怎样呢？
是选择国家，还是选择君王？六太偶尔会从尚隆口中听到这句话。长久以来他并未细想过这个问题，对麒麟而言，很多时候这两者就是同一的，王即是国家，从来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但此时在六太的面前，原本同一的二者又如此明确地分崩离析。
要选择那一边？这样自问也只是徒然，本来，就是无法选择的，或者说，是不能选择的。身为麒麟的立场早已代替自己决定了一切。
对王说你可以放弃国家的话，对这一国的百姓万民未免太残忍。但是，又究竟为何，非要对面前的这人如此残忍呢？
六太环住男子颈项的手松开，垂落到床榻上。
结果，他仍是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身为如此这般无力的生物，麒麟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仅只是上天为终有一日会降下的失道之咎而设的机关而已？
正想着，那个原本不得不倚在他肩上的男子已经从容起身，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延麒没有抬头去看他是何表情。
六太，你当然是知道的，王若是失道的话麒麟就会死。尚隆用与往常无异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这么说了一句。看似年少的麒麟依然低垂着头，十指收紧攥住了床榻之上破旧的棉被。
都已经五百多年了，事到如今我可不会觉得死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么说完，六太没有抬头，却扬起视线去看自己的君王的脸。对方抬手摸着下巴嘀咕着这可不妙啊，注意到六太的视线，男子低头向他回看过来，一如往常地朗朗笑着，说道，我不是说了，你要是死了的话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因为我是麒麟？
唔，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原因。尚隆不紧不慢地答着，摆出认真思索的脸孔。不过，最重要的是，要是六太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会被骂，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是会生气的。
以平静的视线，六太注视了好一会儿那个男子那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表情，接着垂下视线。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对啊，刚才不是说过嘛。
面对爽快承认的那人，六太只觉得那杯薄酒带来的困倦又涌上来，他揉了揉眼睛，语声又不由得含混起来。
算了，我要睡觉。
尚隆哦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就如少年方才所为一般伸出双手来，被对方一脸嫌恶地问了句做什么，他毫不在意地笑道，露出戏谑的神色，台辅不是喜欢听着人的心跳声睡觉的吗。
愣了一阵，小小的麒麟爬进那个君王的怀里，重重把头靠上对方的胸膛，用极不愉快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从前果然都是装睡的啊。
男子又笑了一声，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嘛。
耳边的心脏搏动声规整而有力，仿若这个国家悠远绵长的呼吸之音。
雁还活着，还将继续活下去。
被分秒不歇的律动围绕着，延麒阖上眼，被微醉催促着沉入了无梦的深沉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