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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丨雁州国】秋水丨二十六

第二十六章

        乡长变了。

        记忆中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黄昏里,在乡府做完杂役归来的母亲脸上一如既往笼罩着忧愁的阴云,与从堂室行至院内前去迎接的父亲低声交谈了几句之后,身为私塾老师的父亲浅浅叹息,吐出了这几个字。

        因为父亲的话语听起来异样沉重,所以彼时尚还年少的妤秋记得格外清楚。同一时期里的别的事——比如原本开朗的母亲究竟是从何时起失去了笑容、父亲的私塾是从何时开始变得门可罗雀——都已经随着年月的流逝渐渐模糊了细节,可唯独这件事、这个情景,多年以后仍旧历历在目。

        那句话如同投入叹息之湖中的一枚石子一般,激起浅浅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不知不觉中,只要去倾听的话,就会发现大家都或多或少在说着相似的话。

        在此期间,乡府里告示出的法令越来越严苛,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个,乡城中的生计越来越难以维续,邻居们一户户搬走离开,父母也变卖了城中用作私塾学堂的宅院,搬至附近的里。接下来母亲因病过世,整个乡里的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所以,当某一天里妤秋发觉到莳恋乡的人们变得不再在意那些法令的时候,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的。人们都已习惯了被法令规束的日子,同时,有的人渐渐发觉,那些法令虽然事无巨细都进行了详尽的规定,但即便不去严格遵守也不会受到惩处,久而久之,人们便只是表面上装作循规蹈矩的样子,暗地里对法令的内容置若罔闻,连带着,原本的那些合乎情理的规定也似乎失去了效力。

        法令让人们困惑不解,也许就连乡中师士也对如何执行这些法令感到迷茫,最后,佯作遵守法令变成了某种默契。而与此相对的,其实并未认真遵循法令行事的人们,却以其中一些法令为借口,一复一日懈惰下去。

        再后来,听闻柳国倾覆,大家大都事不关己地重复着原本的生活,毕竟虽说地处边境,但此处并非与邻国来往互通的关隘之所,加之长期沉默的乡府方面对此同样无动于衷,是故,在那场吞没今年大半收成的蚀发生之前,几乎没有谁特别在意过那些偶尔到来的难民,就连之后在难民和浮民的动乱中亡故的妤秋的父亲也不例外。

        蚀摧毁了靠近海岸的数个城镇,先前迁入山中的人尔后又渐渐在其他未受严重损害的地方聚集起来,但余下的作物无法满足所有人渡过冬天的所需,可即便是这时,乡城中的乡府仍然一片沉寂。

        之后难民的动乱频发,连通往其他乡里的通路也被阻断了。

        听说乡长已经死了。

        什么?正在打扫院落的妤秋停下手,转头看向说话的男人。父母还在世时他就在父亲的私塾求学,当他的老师辞世之后他也依然留在此处。这里原本是私塾的学堂,此时却是作为收留附近灾民的场所在使用。

        只是传闻而已。大概是看她的神情过于紧张,男人又忙开口补充道。不过,真不知道乡长究竟在做什么,也难怪会出现这种传闻吧。

        妤秋愣了一下,又拿起扫把将飘进院里的落叶聚成一堆。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乡长大人总不会弃乡民于不顾吧。

        你这么想?男人笑了笑,不知是何意味。

        妤秋抬头向他瞥过去,应了句是啊,然后男人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乡长和以前不同了,大家不都在这么说吗。

        正申又不知道以前的乡长是什么样子。她这么说了,于是男人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样子,顿了一下,又说,但是现在这样本来就很奇怪吧,那些法令不是很荒唐吗。

        法令上所规定的那些归根结底都是正确的事吧?妤秋低头这么反问了回去,男人有几分为难地应了,要说正确的话确实是正确的,可通常不会专程对这些琐事都作出规定吧,结果不是基本没人认真遵守吗。

        不料,妤秋对他的这番话感到愤怒般扬起眉来向他直视了过去。

        你是觉得不遵守法令反而是对的了?

        对方被这么问到,忙摇手否认。不,不是这个意思。

        妤秋却并未在意他的辩解,她用力握紧了扫把,说道,是不遵守法令的人不对,这不是乡长的错。

        其实也并非认为乡府中告示出的法令都是正确无误的,为什么要制定如此详尽琐碎的法令,妤秋对此也持有疑问。乡长并没有错,她不知道自己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说只不过一心想要驳斥他人说出的责备之语而已。

        男人垂下肩膀,似乎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辩解。过了片刻,像是自语一般,他开口道了一句,不过说真的,乡长究竟在做什么呢,这样下去大家可熬不过冬天啊。

        顿了一会儿,妤秋仍是用同样的话答他。

        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吧。

        徒劳争辩了一番,说出的也还是同样的话,妤秋对此有些泄气,重重呼了一口气。结果像是随着她的叹息而至,院门边传来了几声朗笑。

        转头看去,几日前带着附近的灾民们来到此处的那个男子正倚在门边,见院落里的两人向他看来,他神色轻松地说道,那么就带上大伙到乡城里去好了,打开义仓的话应该能撑一段时日吧,顺便还能问问那位乡长大人是怎么一回事,一举两得不是吗。

        这话听起来如同不知轻重的玩笑,但在那之后,那个自称名为风汉的男子竟真的召集了失去安身之所的乡民,不仅救出了被作乱的浮民们胁迫的人们,还认真计划起了打开乡城的事。

        到乡城去的话,说不定就能知晓乡长放任事态变作如今这般的缘由。原本只是玩笑一般的这句话,不知何时竟也成为了足以让她以乡长孙女的虚假身份自称,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发号施令的理由。

        妤秋隐约记得儿时的自己曾有过一个不怎么切实的梦想。

        ——等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那是母亲还未曾失去笑容的遥远过去,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开始的,并没有太多深意的谈话。

        ——妤秋想去念少学,然后毕业了就能成为官吏。

        母亲也许是流露出了些许的诧异,笑了起来。

        ——哎呀,我家的女儿想成为官吏大人啊。

        ——对呀,因为成为官吏之后就能帮上乡长大人的忙了吧?母亲不是常说乡长大人是了不起的大人,所以总是很忙吗,妤秋想成为官吏,然后去帮助乡长大人。

        那只不过是儿时天真的童言,结果她也没有进入少学,更遑论成为官吏。可彼时的那份憧憬深深扎根于心底,使得她一厢情愿地怀揣着期待。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吧,一定是有着什么无可奈何的缘由的吧。

        那个总是忙于政务的乡长绝对不会弃乡民于不顾的。

        然而,这份期盼在她看到素未谋面的那个乡长的脸孔时开始支离破碎。

        跪于地面向着厅堂内的谁人俯首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她早已熟悉了的平凡面容。那是跟随在风汉身边到来的人们中的一员。

        他一直注视着这一切,对乡民的苦难了然于心。

        但他什么也没做。

        这是妤秋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的事实。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谋逆……

        ——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她回想起自幼相识的那个男人的不久前所说的话,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念头。

        要是能见到乡长,定要问问他这般任由乡民们身陷苦痛的缘由,如若果真是无可奈何的事的话,自己一定能够释怀地谅解他;可如若不是……

        回过神来,鲜红腥甜的液体沿着她紧握于双手之中的刃物上流淌而下,沾湿指尖而后滴落于地面。寒冷的深秋清晨里,那种由鲜红转暗的温热格外分明。

        世界倾覆而下之前,映入她空洞失神的眼中的,是那个至今也让人看不明白的男子的冷淡表情。

 


        她以一种难以言明的奇妙神情愣愣地注视着映良,除此之外的其他事物仿佛都只是空洞地投映入她的眼中而已。映良见到妤秋的到来,稍显诧异地看了坐在堂内的六太一眼,尔后站起身来转向门边女子的方向。

        风汉偏头与六太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起来是示意六太不要开口,然后便也向着隔了一段距离的那两人走了过去。

        妤秋抬头望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仍是以一种空洞呆滞的神情,重复了之前的那个问句。

        你是乡长大人?

        她的话语听起来与其说是不可置信的惊愕,更像是对无法接受的现状的惊惧。

        映良迟疑了片刻,答了句没错,接着又忙嘱咐道,虽然详细的情况没法向你解释,但你听到的事希望你千万别对别人说起,可以吗。

        妤秋不知想着什么,她缓缓点了点头,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然后六太一瞥,映着被晨雾和灰烟阻隔而变得无力的阳光,见到她手中紧握的短刀上一闪而过的冰冷光辉。

        小心!

        听到少年模样的麒麟的呼声,乡长映良方才注意到近在眼前的刀刃。那是藏在妤秋的皮甲下的短刀,本身似乎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利器,不过是寻常的防身之物,而举刀向映良挥下的妤秋也并不是身怀武技之人,只不过是以一时的愤恨用尽全力将刀刃刺下罢了。

        但以如此接近的距离而言,毫无疑问,必定会刺中。

        六太有一瞬间的犹豫,呼唤使令的话要制止他的动作不是不可能,但现下并没有时间去准确传达阻止她的动作的意图,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受到妖魔的攻击说不定会成为致命伤,而相较之下,位列仙班的官吏反而没那么容易受伤。

        那也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思考。

        然后,短刀刺了下去。

        延麒倒吸一口气,从稍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因后退躲闪而跌坐在地的映良同样愕然注视着那一瞬间发生在眼前的情景。

        暴露于空气之中的鲜红血液迅速转变为锈迹似的暗色,沿着并未刺中乡长映良的刀刃上划出陆离的图案后流淌而下。

        或许是因为在清寒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丝丝血腥,六太头脑中仿佛被某种重物挤压填满般,无法思考,只余下一种嘈杂的音律嗡然作响。在他全神注视着妤秋的动作时,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那个人是如何插手夺过挥下的刀刃,随后将挥刀的女子按住制伏的。

        短刀落于地面,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直接以徒手握住对方全力刺下的刀锋,会受伤也是理所当然,那看来并非是什么严重的伤势,而且那柄短刀怎么看也不像是冬器,延麒在脑海中几乎要没过其他一切声响的嗡声里整理出这些思绪,但仍旧强烈地感到莫名的不安压迫在胸口,连呼吸也几乎要为之停顿。

        在他终于迈步走过去的片刻前,跌坐在地上的男人也回过神去钳制住了那个虽整个人被压在地面,却仍仰头瞪视着他的女子。

        空出手的风汉以未受刀伤的手压住另一手掌心的伤口,见到六太向他走来的动作,便又抬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啊,台辅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沾染到血污的话很不妙吧。

        旁侧的乡长映良听他这么说了,也俯身谢罪道,都是下官防备不周。但没容他说完,风汉又一脸无所谓地打断了他的话。算了,现在乡城里是这种情形,守备人手不足也没有办法。说完,男子又抬头看向因他的话而停下站立于厅堂之中的少年。

        这里就交给我们,劳烦台辅暂且移步到别的地方……对了,从那边的侧门应该可以通往前面的府第,去那里看看怎么样?

        像是提议一般这么说着,风汉仰头示意了旁侧他所言之门的方位,六太朝他所指示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随后向着那边跑了起来。

        转过厅堂的一角,推开虚掩的门,眼前的通路虽回转着看不到通往何处,不过也看不到有岔路的存在。

        当少年模样的麒麟通过侧门时,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里传出女怪略显焦急的呼声。

        我知道。六太应了声,但并未停下脚步,同时对着隐藏于身畔的使令们吩咐道,听好了,我没叫你们的话绝对不要出来。

        先前使令之一的悧角一直不在,而就在方才的事件中它正好归来并向那个君王报告了些什么,虽然使令所说的内容现下还不得而知,自己的王的意图也不甚分明,但他的那个去府第的示意绝对不是让延麒去那儿休息的意思。

        穿过庭院中的廊道,通过尽头的院门,眼前便是乡府的后院。院中空无一人,与来时途径的花厅一般显出久未修缮的荒凉样貌。

        六太径直穿过后院,然而通往乡府室内的唯一的院门紧锁着,在四下察看了一番后,他有些无奈地从不高的窗口爬了进去。虽说这种事在宫城里做过的次数早就多得记不清了,不过在这种场合做起来反倒有种道不清的异样感。

        之后进入的是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房间,房中摆放着一些杂物,并没有人在,六太走到门边试着推了一下关闭的房门,这次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便顺利将之打开了,随后并未现身的使令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台辅,在那边。

        他转头看向使令所言的那个通路尽头的房间,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那是一个稍大的房间,但也不像是厅堂,向着这一面的墙壁上无窗,门扉和方才的那个小房间同样关闭着,也同样看起来并未上锁。

        他伸手轻轻碰触了陈旧的木门,然后用力将之推开,门扉开启时一阵吱呀作响。

        借着开在高处的小窗里透出的微弱光线,少年模样的麒麟看到房中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那人看起来似乎要将手中某物置于置物架上,但由于这突兀的声响,正惊惶地转过身来。

        延麒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偏着头发问。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大叔?



※这次涉及到“只有冬器才能杀死仙”的这个设定问题,那么冬器之外的武器能不能让仙受伤呢?原作小说中并没有直接正面的解释这点,不过参看《月·影》篇中,阳子其实还是会受伤,只是受伤较轻,而《风·黎》中远甫也说过自己伤好得很快,所以得出结论就是普通的武器也是可以伤到仙的,只不过不会造成致命的重伤而且受伤之后会很快痊愈就是了~


※啊顺便,妤秋的年龄设定,大约是30岁-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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