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哪天延王失道了,延台辅会怎样呢。
听见同行男子的话,整个人缩在椅子里侧身伏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六太微微抬眼看他,随后又觉得无趣般垂下眼帘。
还能怎样,患上不治之症然后就会死啊。
答他的声音睡着了似的,拖着懒洋洋的抑扬顿挫。
背对着他站在屏风前的男子笑了一声,从描绘着花鸟图的屏风上收回视线,转身走到桌前,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壶口向着茶盏倾下,尚有微温的茶汤注入盏中,几片茶叶的碎屑随之在釉质的盏中翻腾了一阵子,终究沉淀。
我是说,如果延王失道了的话,台辅会作何感想。不疾不徐地说出这句话,风汉抬起茶盏,像是对在水中微微摇荡的茶叶碎屑突然起了兴趣,他盯着浅浅的盏底看了许久。
六太只是以一个含糊的音节作为回应,尾音拖着拖着便沉寂下去没了声息。风汉低头看到他阖着眼睡着了似的,发出不满的喝声。
喂。
一脸不情愿地撑起眼帘,六太抬头看了他一眼,咂舌道,你这是认真问的,还是说只是想让我骂你啊。
对方不答,似笑非笑的反问了一句。
你说呢?
对面那个少年模样的人长长叹息了一声,把脸贴在桌上答非所问说道,我困了想睡觉。语声被桌面阻隔,变成了沉闷柔软的低音,听起来颇有种撒娇的意味。
过了许久也没听到回音,六太又抬眼看他,见风汉仍是一脸淡然喝着茶,丝毫也没有对他的困倦表示同情的样子,这才撑着下巴坐直起来,拿起桌上另一个盛着茶汤的茶盏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茶汤本就不烫,置了这片刻已有几分凉。
六太皱眉把茶盏放回桌上,又提了茶壶往盏中添了些茶,茶汤添得太满,险些洒了出来。
这茶真是糟糕,淡而无味。
听着他撒气似的埋怨,风汉含笑接了话,淡些才好,免得喝了晚上你又要睡不着。
不过,舜真是个好国家啊。他没答风汉方才那一问,将茶盏捧在手中感叹了这么一句,对方倒也没什么表示,回了句没错,然后放下茶盏向说话的那人看过去。六太却不看他,径自把话说了下去。
庆也安定下来了,至于戴嘛……应该也会好转的吧。他以一派轻松的语气这么说着,风汉也笑着问他道,总之,都会成为好国家的,是吧?
对。他肯定着,然后一脸得意的扬起头来。
但是,雁是最好的。
食指轻敲着木质的桌面,男子不以为然地回他的话,虽说也是一方大国,不过雁的前面可是还有六百年的奏呢,何以说雁最好。
结果,对方也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是这样没错,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雁是最好的。
风汉挑着眉看他,戏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竟如此崇敬延王。语毕,立刻就被对方白了一眼。
说着你少得意忘形了,少年屈起腿缩到了椅子里,表情舒展开来,满眼怀念着什么似的神采,眸底带着倦意但微光流转间有种柔软的笑意。
已经五百多年了啊。
开口感叹着与其稚气的声音极不相符的话语,一旁的男子一副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说,听起来还真久。
实际上也确是很久了啊。放下茶盏,六太复又侧身趴在了桌上,阖着眼开口说这句梦中呓语一般的话。
在那漫漫五百年之前的雁州国,是一个草木枯败、土地荒芜的国家,苍天冷冷俯瞰着破碎支离的家国,焦土之上守着绝望的人民,连对幸福的期盼也都丢失了。
在那时的雁州国里,或许并没有谁奢望过有终一日自己这荒废到了极点的故国会成为足以让他国钦羡的富饶国家。
谁都未曾如此奢求过,延麒亦然。
微张着惺忪的眼睛,六太低声说了句什么,风汉有所察觉却并未清楚听得,于是侧首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对方也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抬眼看了他一阵子,懒懒地开口说道,都五百年了,也没什么能抱怨的了呢。
隔了一张桌子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也向着桌面俯下身。
所以,你的意思是?
似乎轻叹了一声,又似乎并没有,六太有些郑重其事地说出那个君王的名字。
尚隆。
对面的男子并未答他,却兀自直起腰摆出有几分正襟危坐意味的姿态,只是脸上仍旧一派淡然,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是啊,如果你失道的话,我会想些什么呢。
仿佛是这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少年说着自语似的话,抬头想了片刻,然后又趴了下去,别开脸不去看对面那人。最终,不浓不淡地用极其平常的语气说出结论。
也许什么都不会想吧。
是吗。风汉也不知作何感想,问了一句。
嗯。六太点头应了一声,语声轻快。你不也总和我说没有永远的王朝之类的话嘛,都五百多年了,失道……吗。尾音拖着感慨的意味,他的话语停顿下来,半晌,终究没有接续下去。
末了一抬头,见男子满面明朗向他看来,不知为何一时恍惚,原本那句没说出的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又难以下咽。
风汉等了片刻,抬手拍了拍少年头顶,淡写轻描道,不过是假设罢了,不用想太多。
是啊。就着他手上的力道,六太又伏下去,孩子气的声音朗朗说着,说到底也不过是假设,没准真到那时,我恨你入骨也未可知。
那还真是让人为难。风汉满面愁容摇首长叹道,不料对方也叹了一声,回他一句,彼此彼此吧。
愣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夜已深。偏僻的舍馆四下尽皆沉寂,就连风也已止息于静夜月色之中。
过了许久,风汉开口说道,明日启程回雁吧。
六太恍惚听到他的语声,迷迷糊糊想着应答的话,只是倦意渐浓,最后也不知自己答了没有,便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相较起来时一路走走停停的游历,大半路途依靠骑兽的返程所花费的时间显然要短得多,从舜极国的北境渡海,穿过庆东国至雁州国境内,算上途中休息的时间,也仅过去了三个日夜。
在靖州边界就依稀可见得远处关弓的所在,关弓山岿然矗立,如同撑起天顶的柱子,投下巨大的阴影。
时已入秋,拂过原野的晨风瑟瑟,有萧索的凉意。
回来了啊。面对着隔了不短的距离因而显得模糊的关弓山,六太拉着将金发掩藏起来的布巾,没带什么情绪地说了这么一句。
旁侧里牵着骑兽的男子侧首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怎么,还不想回来吗。
六太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不过,无论离开多久,一旦回到此处,总觉得就好像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一样。
听着他的话,风汉应承了一句是啊,没有再多说什么。
已至靖州,两人便不再急于赶路,此时所在离城镇还有些距离,道路两旁的农田里被秋意染上了如同祥瑞之兽的发色般的金黄,盛夏里播下的稻谷结实累累,丰满的稻穗低垂着,在轻风里娑娑摇曳如歌。
再过些时日,就是秋收农忙的时节了。
看样子,今年也会是个丰年呢。
六太在一片稻田边停下,双手习惯性地抱在脑后眺望了广阔的稻田,语声轻盈,带着几分笑意。
是啊。风汉也随之停了下来,说,只要遵循时节播种,悉心照料,加之有个好天年的话,就自然会有好收成的。
六太抬头看了他一眼,抱怨道,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对方一摊手,回他说,若说收成不好的话自然另当别论,若说是个丰年的话,还真是与我没有多大干系。说完,不知又想到什么,他又笑道,不过无论如何,收成好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点头说着没错没错,这样你也能少看几份啰嗦的奏疏是吧,少年模样的那人也笑起来,径自迈步向前走去。
说起来,有一件事你是否还记得。风汉也跟了上去,不紧不慢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听到他的话于是六太回过头来,仍旧双手抱在脑后,也不看路面,就这么倒着一步步向前行进,然后问,你是指什么事呀。
男子叹息着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知道你想不起来,随后说出答案。
去舜之前我们不是打过赌吗。
啊。发出了短暂的惊声,六太眨了眨眼睛,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倒退着向前走去。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个,就是赌某个好色大叔在这一路上会不会去纠缠女人的事对吧。
对方听着这话摆出了一种有几分苦恼的神情,但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接续了他的话问了句,那么,结果是?
唔。仰头拖了长长的鼻音,六太不怎么情愿地开口答道,没办法,既然一直也没有遇到什么让你任意妄为的机会,只好算是你赢了。
风汉正准备说些什么,少年立刻又笑盈盈开了口。
那么,是有什么事要让我做?
没错,确是有件事想拜托给台辅。终究接了他的问话,男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笑道,六太,你暂且先回去吧。
脚下一个踉跄,少年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六太像是没明白他的话一般,连问了好几次什么,然后又不知该说什么似的,将他的话反问了回去。
你是说让我先回去吗,我一个人回去?
就是这么回事。风汉不为所动地颔首回道。
尚隆!
面对少年突如其来的怒吼,男子摆出噤声的手势,俯身让视线与仍旧孩童身形的那人齐平,说,拜托了六太,现在要是回去了想必好些时日不能出来了吧,有个地方我无论如何得去一趟。
他这么一说,六太也有七八分明了,这个时节里他会去的地方,大抵就是元州的某处了吧。
我和你一起去这句话在唇齿间绕了几圈,又咽了回去。直直盯着男子,六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喃喃道,朱衡帷湍成笙他们会把我杀了的。
风汉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安抚地抬手拍着少年头顶,说,他们哪能对你做这种事。
听他这么一说,少年反倒显得愈加委屈了,声音简直泫然欲泣道,当然会,我会死的,绝对会失道的。
放心吧,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我一定会回去了。
双手扶在少年肩上直起身来,风汉大义凛然地这么说完,动作间有种就这么说定了的意味,没等对方再说什么便牵着驺虞径自向前走去了。
六太在原地愣了半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不想回去,许久方才如梦初醒般看了那个男子走得有些远了的背影,垂头丧气地迈步跟了上去。
头顶之上,天空清明,一丝落雨的迹象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