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视野里出现陆地是在奏的港口搭上船后的第二天傍晚，因为海波的起伏而无精打采的少年一下子站直起来，眯起眼睛盯着海天的尽头绵延而现的那一片狭长。虽说那看起来无论如何都像是陆地，但毕竟是身处陌生的国度，心底仍旧存了几分疑虑。

        正打算回到船舱里向人询问时，身后随着踏在甲板上嘎吱作响的脚步而至的语声解答了这个疑问。

        终于见到陆地了啊。

        少年转过身去，走过来的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他正是这艘商船的主人，来往于奏和舜之间做着药材买卖的生意，姓为白，名礼和，是一个给人以温厚印象的人。

        这就是舜。

        轻声叹着，少年又向陆地的方向眺望了一眼。

        对，那就是舜极国，这里可以看到的应该是仰犀的港口了。

        少年从海平线上存在感淡薄的城市处收回视线，转头往身侧的男人方向看去。

        大叔对舜很熟悉吧。

        对药材市场的部分倒是没错。礼和说着哈哈笑起来。

        这样啊。轻声呢喃着点了点头，少年没再问下去。这时候礼和又转头往舱门处看去，顺着他的视线所指，一个二十岁有余的男子走了出来。

        看着走过来的人，商人随口问道。风汉之前有来过舜吧。

        虽说是发问，说出口的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有各种各样的缘由倒是来过几次，可惜每次都没有待太久所以也不是很了解。男子摸着下巴说完，接着就把手放在一旁抬头看着他的少年头上，又说了一句，不过作为小少爷的仗身我可是很有自信的。

        礼和说完这还真是不错，两个人便一同笑了起来。

        旁边的少年垂着手叹了口气。

        嗯？风汉低头看向他。怎么了六太，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

        对方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好热。

        虽说在奏的时候就已经换上了与南方气候相符的凉爽着装，但是看来对于不得不用布巾包裹住头发的少年而言仍旧闷热。

        海上风浪很急，既然六太自小体弱不能受风寒的话就再忍耐一阵子吧，舜是很温暖的国家，到了那边应该就能把这个解开了。

        礼和语调温和地哄着面前的这个小孩子，六太却开心不起来地回了一句，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呢。不经意瞥见风汉别过脸偷笑的样子，六太没好气地瞪了过去。

        船身随着海波摇摆不定，水天相接处的陆地时隐时现，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一点也没有缩短。

        呐，大叔。六太抬起头看着船主礼和，问，从这里到舜还要很久吗。

        照这种风势的话……明天一早能到吧。眯着眼看了一阵天色，礼和建议道，还是回船舱里去吧，入夜了海风会变凉，而且虽说离巧已经远了，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说的也是。风汉应答着向六太问道，那么我们也进去吧？

        没有说别的什么，六太只是点了点头。

        巧现在并没有王在位，也就是说，有妖魔出没，就算是在远离巧国的外海航行的商船也不会对此掉以轻心。也正因为巧是这种状况，从雁出发的两个人才先绕道去了南方大国奏，机缘巧合结实了奏的商人白礼和，然后才搭上了这艘驶向舜的商船。

        回到舱室里，六太立刻解开了把头发包裹掩藏得严严实实的布巾，趴在窗边享受入夜前海上温和的凉风。

        你可小心别让人看见了，不过，在船上还能有单独的房间这样的待遇不错吧？风汉用带了笑意的声音说着，在舱室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说是椅子，其实也只是一块嵌入舱壁上的木条，为了避免遇上风暴颠簸时船舱里的人摔倒撞上受伤而用柔软的织物包覆着棱角。

        是是，真是托你的福。六太回过头来，被汗水浸得湿润的金发在海风里散开，乱糟糟的显得有些狼狈。用手指梳理着飘乱的发丝，六太情绪复杂地开口说道，话说回来，你可真是说谎的天才呢。

        没等对方说什么，他就扳着手指数着径自说了下去。

        说什么商家出身的少爷自幼体弱不能见风不能沾荤腥，因为对出产药草的舜心生憧憬于是请了你这么个远亲陪同游学，说得那么声色并茂我都几乎要当真了。

        风汉闻言哈哈笑着，你这是在夸奖我吗，真是荣幸。

        六太深深叹了一口气，用布巾把头发重新包裹起来，一脸苦闷地自语道，到了舜还会更热吗，所以我就说这个时节完全不应该来南方的。

        六太之前来过舜吗。

        看着他的动作，风汉问了一句。

        嗯？六太将稍长的布巾缠在脑后打了个结，确认不会轻易散开之后才开口答他。算是来过吧，从上面。

        少年伸出食指指了一下被舱顶挡住了的天空方向。

        也是，毕竟是个很多年都算不上很稳定的国家。

        还有这个距离啊，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风汉微微颔首，算是肯定。

        所以说，算是比较陌生的地方我还挺期待的。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完，六太离开窗台伸展了一下身体。

        然后风汉立刻就提醒到，但是会很热哦。

        少年向前伸直的手臂一下子就脱力似的垂了下来。

        那个就别说了。

 

 

        躺下的时候明明没有半点睡意，但是在被月色点缀着的黑暗中，听着伴随海风而来的潮汐之声，在平缓浪波的摇荡下，仿佛只是片刻的失神，闭上眼沉没入海上的静夜里，再睁开眼便已然是次日早晨了。

        六太坐起身来，随便整理了一下和衣而卧之后变皱的衣服。风汉不在，狭小的舱室里只有少年一人。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斜斜的一束，悬在空气中缓慢浮移的灰尘因而显露出来，时间仿如静止一般。

        过了一会儿，舱室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嘎吱轻响，同行的男子从门后走进房内，看见坐在床上一脸呆滞的少年，他笑着说道，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你要这样睡到明天早上呢，小少爷。

        六太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你起来的时候就叫醒我啊。

        那可不行。风汉双手抱在胸前，靠着门框站住。六太还是小孩子嘛，睡眠不足的话会长不高的。

        少年揉着眼睛没搭理他的挖苦，问了一句，现在到哪里了？

        风汉含笑看着他，反问，你说呢？

        六太的动作停住。仔细听去，从舱室外传进来的仍旧是风在海面掀起浪涛的声音，但与在海面航行之时除了海潮便是万籁俱寂的单调不同，风声和水声里掺杂了别的声响，显得有些嘈杂。

        他从床上跳下，穿好鞋子拉开门跑到了门外。

        一瞬间阳光的耀眼让视野变成了一片雪白，然后才慢慢浮现出从甲板上仰望而去尽收眼底的港口景色。

        舜极国西南海岸边的仰犀之港，停靠在此的船只并不很多，其中大多是商船。各船的船员正忙碌着将装有货物的木箱和麻袋搬上搬下，六太所在的船上也是如此。

        不远处正在看着船员搬运货物的礼和看到了少年之后走了过来，在走近到足够进行对话的距离后他开口搭话。

        已经起来了吗，六太。

        少年于是转头看向他。

        早啊大叔。

        礼和笑着在他面前站定。

        还很早，再睡久一点也没关系的。

        不了，刚才风汉还说以为我要睡到明天早上呢，对小孩子也完全不留情面，明明我平常都可以按时起床的啊，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大叔你说是吧。

        六太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奏国商人，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倒是一副开心的表情，找不到丝毫收到批评之后的沮丧。

        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头顶。

        也不想想你按时起床的日子里一早去叫醒你的人的辛劳。

        六太似乎被吓了一跳，双手抓住头巾发出哇的惊叫声，往旁边退开一大步，看清来人后立刻堆起了不高兴的神色。

        不要悄悄站在别人身后啦，而且，你说得好像每天是你叫醒我的一样。

        风汉收回手，摸着下巴答他的话道，我安排人每天去叫醒你和我亲自去叫醒你应该没什么区别吧。

        区别可大着呢，你自己那个时候不也还在赖床，还是先端正品行再来教训我这样的小孩子吧。

        少年看起来十分满意自己方才的一番话，一脸得意地径自点了点头。

        旁侧里的商人笑了几声，对两人说道，两位关系真好呢。

        六太很快回了一句有吗，风汉则是又把手搭在了少年头上，说，毕竟和这小鬼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嘛，是吧六太？

        虽然一脸不满的样子，少年倒也没有特别去理会他的动作，任由男子将手搭在自己头上，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话。

        礼和眯着眼睛露出怀念着什么似的神色，说道，要是我以前能用更平等的态度对待犬子的话，说不定也能这样和他愉快地交谈呢。

        听着他的感叹，风汉和六太对视了一眼。

        那个，尊重孩子的意见是不错，不过搞不好就会把孩子教成这种没大没小的麻烦鬼哦。

        说话的是风汉，但是被他指着的少年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的聪明可爱善解人意都是天生的，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一定是被你这个浪荡子给带坏了。

        我说，六太。风汉满脸被打败了的表情，附身凑到少年面前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就叫做没大没小，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样和大人说话，而且，你还真是厚脸皮啊。

        六太睁大眼睛张着嘴看着说话的人，半晌说出一句，我才不想被世界第一厚脸皮的你这样说。

        商人礼和又笑了起来，然后和声对少年询问道，怎么样六太，来到舜的感觉如何。

        六太闻言想着船下港口的景象环顾了一阵子，不时发出沉吟或是感叹的声音。

        港口内可以见到的人很多，但大多是行商之人，商人们或攀谈问价，或查点货品，显出一派忙碌的样子。除商人外也有一些看起来是舜的百姓模样的人，这些人也大多匆匆，稍作停留便很快离开了。

        怎么说呢。六太看了许久终于开口，但言语间有着几分犹豫。应该说是比想象中来得热闹繁荣呢，还是应该说比想象中更加死气沉沉呢。一面说着，他像是征求意见一般，抬头向同行的男子看过去，风汉虽然摇头说着你这算什么感想，嘴角眉梢的笑意里却有种认同的意味。

        也是，六太是雁国人嘛。礼和这么说了一句，看起来对少年的感想并不感到意外。然后迎着他带有疑问的目光，又说道，毕竟雁是个活力充沛的国家啊。

        少年眨了眨眼睛。

        大叔去过雁吗。

        犬子在雁的大学求学。商人笑着回答。

        唔。单字的尾音莫名升了个调，像是感叹中途变成了疑问，但并没有什么发问的意思，六太脸上有了然的表情，然后就着他先前的话问了一句。

        大叔和儿子的关系不好吗。

        这个……也不是不好。商人面有难色，苦笑着回他，犬子是个很有才学也很有主见的孩子，但是也因此有些太固执己见，他认为自己能有所作为，但我总是以自己的经验驳斥他，大概也是由于得不到认可他才执意要去雁求学的吧，现在想来，他的主张也不是全无道理，是我太过压抑他了。

        少年以长长的叹音应了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

        那么。以这么一个词起语，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风汉开口道。到了港口想必有不少事务要处理吧，一路有劳关照，我们就不继续唠扰了。然后顺手把一直挎在肩上的两个包袱中稍小的那份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接下自己的那份行李，看了看风汉，又看了看礼和，接着拉着同行男子的袖口小声问道，我们不付船费真的好吗。

        这个嘛。风汉正要回答，旁边的商人已经先一步答道，不必在意，本来就是我邀请两位同行的，哪有向客人索要钱财的道理。说着，他向随从中的一人招呼了一句，吩咐道，去把客人的骑兽牵来。

        那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去，不一会儿牵来了形似白色老虎的驺虞。饶是早已驯服的玉，经历两天摇摇晃晃的旅行仍是显出了些许烦躁的样子，不断发出低吼，牵着它走来的人似乎被吓得不轻，一交出缰绳就远远地闪开了。

        六太抬手轻抚着驺虞的颈背，骑兽的毛发并不柔软，但十分干净顺滑，显然是在两天的旅途中也受到了不错的照料。

        两人向商人道别，之后牵着骑兽在终于抵达了的这个城市里到处参观游览。天空中渐渐堆积起了云层，阳光的存在有些淡薄。

        真是不错的骑兽对吧。牵着玉的男子在行走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同行的少年看了他一眼，然后去看抬起头来的驺虞。玉的眼中已没有了先前显出的烦躁，只是平静地迎接着投向它的目光，虽说本性凶猛，此时却似乖顺的宠物。

        突然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是怎么了。

        六太把手放在了大老虎般的驺虞头上向男子看去，玉似乎明白自己得到了称赞，眯着眼轻轻蹭了少年的掌心。

        男子索性把缰绳交到了少年手上，笑着问道，你想想看我们是怎么顺利搭上船的。

        这个嘛。双手抱在胸前，六太回想了两天前与奏国商人初识的情景。那时候两个人正在码头边打探去舜的船的时候，礼和也是感叹着真是不错的骑兽来向两人搭话的。

        也就是说，那个大叔是因为看到了玉觉得你这家伙身份不简单所以才想和你结交的吗。

        看着身旁的男子，六太说出自己得出的结论。

        也有这个原因吧，毕竟对方是商人嘛。

        那别的原因呢？

        风汉指了指船只停靠的码头方向，向发问的少年解释道，那个人不是一直很担心海上会出现从巧来的妖魔吗，在没有地方可以躲藏的海上，如果有驺虞这样脚程很快的骑兽的话就能安心不少了，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少年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

        说了这么一句，风汉却又停下话头向六太看去，直到六太嗯了一声抬头看他，才又继续道，你之前一直认为礼和是个热心助人不求回报的好人吧。

        六太觉得在他的话语停顿之前原本要说的并不是这么一句话，略想了想，他又把骑兽的缰绳放回了男子手中，将自己空出来的双手交握在脑后，笑着回答。

        事实上不是没有出现妖魔吗，所以现在我也觉得那个大叔是个热心助人的好人啊，虽然不是不求回报。

        风汉说了句果然是这样吗，也笑了起来。

        比起这个来，还是找家舍馆什么的吧。六太拉了拉身上仍旧有些皱的衣服，一脸不开心地说了句，我想快点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