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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丨尚六向】鹿笛丨下篇

        战事将至的消息迅速在下城和支城里传播开来,游民陆续离开,没过几日,城下便只余下了无法离开或是不愿离开这个小国的人们。街市上少了人声显得寂寥许多,外出的人随身带了武器,其余的人也整日里忧心忡忡。

        自消息传开以来,渔师家的女儿便时常以复杂的神情向六太看过来,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一言不发。六太对她未说出的话心里有数,但又懒懒不想挑明。原本清新怡人的海风里此时掺进了血腥的气味,虽不甚浓重,可也使得身为麒麟的六太头脑昏沉,日复一日,终于还是发起烧来。

        小松家的少主再也没有出现在城下,不知是否忙于应对这一触即发的情势。原本也并不十分介怀他的动向,可迫于现下时态,发着烧的少年被看管着整日待在年迈渔师的家中,每天无所事事,昏沉中只能思索着这些恍惚度日。

        支撑着一家生计的渔师仍旧每日出海打渔,阿惠虽未阻止,却也心神不宁,时常望了门边便发起呆来。

        空气沉重得厌烦,六太想要排解胸中的压迫感而深深吐了一口气,没有丝毫效果,还引得原本愣愣看着门边的女子回过头来。阿惠走到靠在窗边的少年身前,低下身来,问了句没事吧,然后抬手以手背覆上他的额前。

        六太下意识往后退缩,但即刻握紧了拳忍耐了想要避开的动作。额前伴随着角的所在被触碰的不适,传递而来的还有女子手背上稍凉的温度,她动作轻柔,使得那份凉意也温柔起来。

        我没事。少年答着,对方收回手去之后,映入少年视野的表情仿佛比先前还多了几分忧愁。

        她的那种神情让六太不禁回想起他的母亲。虽说被女怪迎回那个异界,在蓬山之上醒来后,延麒六太已经明了自己只是舍身木上所结之果,原本并无父母,可对养育他四年之久的那人依然难以忘怀。

        幼时偶尔沾染血污,如此时一般发起高热之时,也曾如同此刻一样,被那个满面忧愁的母亲温柔照料。

        无论是那个最终将他带往没有归途的衣笠山的男人,还是那个在无家可归的深夜里,以颤抖的声音说出——那孩子若是死了,也许会回来作祟——这般言语的女人,原本都曾是温柔的人。然而,在无端的战火之中,这些原本温柔善良的人们,却被逼得只能抛弃幼子换得生存。

        也许是身为麒麟的关系,六太并不曾怨恨过那两人,相反,或许还有些庆幸,若那时被遗弃于深山之中的是另一个孩子的话,大抵是无法存活下来的吧。这么想来,若是那两人舍弃自己,而让其他的孩子活下来了的话,便也不错。

        只是,争战持续不断,仿佛永不停歇。

        一旦战火燃起,败者一方自然是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可胜者同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争是没有输赢的,无论胜负,都是输家。

        兴许是身为麒麟的关系,六太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种愚蠢的行为。

        在高热的昏昏沉沉之中,六太想到尚隆曾说过不想与谁人争战,甚至提过干脆归顺于敌方的想法。

        那些说辞是真心的吗,至少,并不像是谎言。可即便如此,如若是归顺于他人,将来也免不了身为某国附庸与其他领主再起冲突。他真的是为了百姓才不愿争战么,还是说只不过是贪生怕死才逃避祸事。那个男人可以信赖吗。六太又一次自问,可结果,仍是与先前数次同样,无法得出答案。

        这一日傍晚,一个男人敲开了渔师的家门。来者是小松家的少主身边的随从,说是受少主所托,有事要说与借宿于此的那个孩子。六太忍着晕眩起身与他一同来到屋外,走出没多远,那人拿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塞到六太手中。

        袋子沉甸甸的,接过便知其中装着的是何物。

        少主说,不希望和这个国家无关的孩子死在这里,你拿上这些盘缠,快些逃走吧。

        将尚隆的意思带到,那人便又匆匆离去了。

        六太捧着钱袋眺望尚隆所在的支城的方向,星光初现的暮色中,远处岛上的城池披上了猩红的光晕,仿若因伤痛而伏于地面蜷缩起躯体的巨大困兽。

        沃飞、悧角。

        延麒六太在夜色中呼唤了使令的名字,在他身后几乎要消融于夜的浅黑中的淡薄影子里,传出了低声的回应。

        去保护尚隆。不需要帮助他杀敌,只是不要让他死了。

        隐匿于影子里的妖魔再次回应后,去往了支城的方向。六太稍稍放下心来,随即又被更加巨大的不安淹没。

        让王活下来是正确的吗,活下来又能如何?可若是失去了王,又该如何呢?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亲自去往那人身旁。可此念初起,又不禁想到,去了又能如何,莫非要去质问他是否也与那些不可理喻的位高权重之人一般,会将百姓推入战乱的深渊。

        六太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渔师的家中。

        一推门便见到阿惠站在门边焦急等候的身影,见到少年归来,这个渔师家的女儿长长吁了一口气,扬起稍显勉强的微笑,说,你回来了。

        嗯。少年点了点头,想到手中还拿着那个人送来的钱袋,略思忖了一下,便将之交给了面前的女子。

        这个是?

        阿惠一面问着,一面低头解开钱袋查看。六太则只是应了句尚隆给的,便从她身边绕过走进屋里去了。

        被屋外的海风一吹,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不少。六太在屋内的草席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阿惠也从门边走过来坐到了他的身旁。

        这个……少主是给你的吧?

        她这么问了,六太抬眼看了她一下,低下头将下巴置于膝上。

        嗯,不过,反正我住在这里,给阿惠你也是一样。

        身旁的女子又一次露出多日以来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这一次,她终于开口。

        六太,你不逃走吗。

        少年没有立刻回她这一问,他此时早已没有了要离开此处的想法,却又整理不出什么非要留下的理由。过了半晌,他又看向面前发问的女子,反问说,阿惠你们才是,不打算趁早离开吗。

        对方被他问得一怔,片刻,又无奈地轻笑起来,回道,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们代代都在这片海边生活,根基在此,就算想逃,也根本逃不掉啊。

        六太沉默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现下还留在这个小国中的人,大抵都是这么想的吧。因为自己身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因为自己根系于这片海湾与土地,所以不应该逃,也不想逃。

        要离开是十分艰辛的,可绝非无法为之的事。这些人们大概是仍旧心怀希望吧。或许并不会成为战争,或许并不会败给对方,或许可以在战乱之中逃过一劫,存活下来。他们并非是做好了直面死亡的觉悟,仅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然而,就如同六太年幼时所见的那场大火一般,都城之中的人们也同样未曾料想自己的家园会遭此一劫。一旦战争开始,便会将一切碾压地粉碎,那些无力的生命与希望都如此不堪一击,唯默默凋零散落而已。

        阿惠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少年的头发,说,六太和我们不同,你不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少主一定也是不希望你留下来遭遇危难吧。

        六太本想笑,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顺利做出笑容,只得浅浅叹了一声,应道,但是,我不是阿惠家的孩子吗,怎么可能一个人逃走呢?

        坐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子闻言一下子转头向他看了过来。

        你是说……

        她的问句只说了一半,随后双手掩口,眼中终于现出了多日未见的神采。可她脸上的喜悦只维续了片刻,忧郁随后又爬上了眉眼。

        阿惠最终揽住身畔少年的肩膀,让其倾身倚在了自己肩上,轻声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还有城主和少主也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六太应了声,轻轻点头。但他明了,一旦战火燃起,此时这小小的希望,顷刻便会破碎支离,荡然无存。

        这份濒危的安稳持续了两日,小松家的少主没有回到大宅中去,听闻是一直在支城里安排人员和物资。六太一直从本岛的下城海湾里远远眺望着与本岛城塞隔海相望的支城,第三日夜里,他在渔师一家都沉沉入睡之后偷偷溜出屋子,确认四下无人后,唤出使令,轻易跨越了将支城分隔开来的那片海。

        不必刻意找寻也能明白那人此刻所在,载着少年的使令悄无声息地停落于城中最高的那座建筑的屋顶上,接着便如同融于夜色之中一般消失了身影。少年所寻的那人背向少年位置坐在屋顶正脊上,出神地不知在思虑着什么,又或许他其实并未思考,只不过是凝望着今夜这晴朗无云的夜色罢了。

        此处是支城的制高点,眺望下去,可见得沿着街道排列下去的座座屋顶,星夜之下的城池静静入眠,仿若被没有纷乱征伐的宁静梦乡轻柔拥抱着。

        六太小心上前了一步,可还是发出声响。坐在屋顶正脊上的那个男人立即侧身回首看了过来,手则握上了挂在腰间的刀柄。看清停在原处的那个少年,他松开了佩刀,抬手揉了揉额角,满面无奈地说了句,什么啊,是你啊。

        嗯。少年点了点头,问,我可以过去吗。

        小松家的少主笑了笑,回他说,当心可别摔下去了。

        六太手脚并用去到了尚隆身旁,也如他一般在正脊上坐了下来,但又不发一语,只是看着面前开阔的景色。尚隆侧首看了他一阵子,也转回前方,但向后仰身抬起头来望向头顶上的夜幕苍穹。

        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你是怎么爬上这儿来的?仰望着满天繁星的男人这么问了,听来是确实对此感到讶异。问完,又揶揄地补上一句,你难不成是鸟吗。

        六太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鸟,只是可以在空中飞行而已。

        基本上少年算是如实回答,不过对方显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但也没有追问什么,应了句这样啊,便没了下文。

        于是六太开口,问他说,你又是怎么爬上来的啊?

        尚隆低下头来看向他,扬了扬眉,道,我没说过吗,我可是忍者啊。

        啊是吗。六太斜了他一眼,这么回应,当然,也不会认为这是真的。

        尚隆哈哈笑着,抬手放在六太头顶揉了揉这个十三岁少年细碎的头发,见对方不反抗,便更加胡来地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那个少年发出不满的哼声,即便如此他也仍不停手,直到六太说着住手并抬起手来阻止,他方才停下动作,但并未收回手去。

        你来这儿的事,阿惠应该不知道吧?

        停下手来,男子问了这么一句。

        是、是呀,反正天亮之前我会回去,不会——

        不会让她担心的。少年本打算这么说的,却没能将话说完。那个男子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回去了。

        顿了一会儿,六太抬头去看面前的男子,可视线被他置于六太头顶的手阻碍,并不能见得他的表情。

        尚隆?

        他不解地唤了对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

        安静了片刻,男子不知在想什么,又笑着揉起了少年的头发来。

        都叫你住手了!六太提高了声音,试图伸手抓住对方正胡作非为的手,但在他得手之前,对方又自行停了下来。

        尚隆笑了一声,问,你不喜欢这样吧?

        六太多少有些恼怒,气呼呼地应了,既然知道的话就别做这种事啊。

        对方没有应答,只是沉默着收回手去。

        半晌,他终于开口,唤了少年的名字。

        六太。

        什么啦?少年仍在气恼他方才的行为,以不悦的语气答了他。

        男人从他身上转开了目光,说,你要是真能飞上空中的话,现在就飞走好了。

        啊?对方看着他,愣愣地反问了一个单音。

        你明白的吧?快点离开这里,往西方去,越远越好。说着,那个男人突然想到什么,又道,我不是差人给你送了盘缠,怎么,没收到吗。

        不,我收到了。六太摇了摇头,回了他的话。

        那为什么还不走,留在这儿可不会有什么好事哦。

        六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你明白就好,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尚隆说着,抬手挠了挠脑后,嘀咕了一句,我可不想看见你死在这儿。

        六太探身去看他,但从他的位置无法看到男人的表情。

        为什么?他开口问,随后想起那个送来盘缠的随从所说的话,又继续问了,如果说是不想让与这个国家没有渊源的人牵连进来的话,那种人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吧,你难不成给所有人都送去路费了?

        尚隆咂舌一声。

        那倒没有,只是……你不是我捡回来的嘛,要是让你死在这儿了,不就像是我让你死了一样,真变成那样的话我可是会良心不安的。

        少年眨着眼看他的侧脸,过了一阵子,说,你还有良心的啊。

        对方又一次哈哈笑了起来。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吧。

        少年没有接续他的话,双手抱住双膝缩成一团,问,那你怎么办?

        那个男人一时无言,过了半晌,叹了一声,但一开口还是平日里那样朗朗的语调,说,反正我又不能逃走,就试试看能走到哪一步吧。

        他似乎一派坦然,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若是他表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愿的话,六太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带他离开,可如今,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想看到你死。

        他轻声说着,低垂了视线。此刻这个想法如此强烈,甚至让他觉得哪怕弃这个小国于不顾也可以。但小松家的少主不会抛下应当守护的子民,不知为何,六太此刻这样确信。

        尚隆又一次抬起头来,像是想抚摸少年的头发,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翌日,不远处海面上出现了因岛水军的战船,避无可避,战事拉开了序幕。

 

 

        支城首当其冲化作了战场,村上的因岛水军与小松家的军队展开激战。最初两日里村上军显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在本岛隔海观战的人们甚至有了小松家能够破敌突围、打败村上水军的信心。

        直至第二日深夜,六太被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惊醒,本该是漆黑一片的夜异常明亮,因持续的高烧而脚步不稳的六太没做多想推醒了身旁和衣而卧的渔师一家,随后起身扶着墙壁来到窗边向外张望。沿着山坡向上,小松家的大宅背后燃烧着一片诡异的红光。

        只是片刻,那片红光便迅速蔓延开来,扑向城下的街道,将途径之处的房屋尽数吞噬。同时,大宅方向传来的交战厮杀声与城下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惊慌的哭喊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令人绝望的回响。

        六太,快逃!

        阿惠提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来到少年身旁,一把抓住他将他带出了屋外,随后年迈的渔师背起了行动不便的妻子也走出了屋子。虽然知道要逃走,可屋外聚满了从城下街道逃出的人们,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乱作一团,连该逃往何处都不知道。

        慌乱中,从背后攻入小松家本岛的敌军已经沿街而下,无路可退的人们被逼着去往海边,只得以为数不多的渔船向着不远处的岛上支城逃命。

        渔师一家带了一个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稳的孩子和一个全然无法行走的老人,走得不快,渐渐落到了人群的后头。好不容易行至海边,年迈的渔师抬手往一路拖着步履蹒跚的少年走来的女子背后一推,阿惠被推得往前跌出几步,回头见那个老人指着不远处的船只,船只余下不多,其上已有数人,而现下还留在岸上的人数显然超出了那些小船所能承载的极限。

        你先带这孩子去船上,回头再来接应咱们。渔师沉着声这么交代了,阿惠开口想要反驳,他便又急切地说道,这样下去我们都别想逃走了,这孩子是少主托付给咱们照顾的,可不能让他在这儿送命,快去!

        被他这么一吼,阿惠也不及细想,转身抱起身旁的少年便向着海边,慌乱之中,她甚至没有察觉被她抱起的那个少年以十三岁的孩童而言轻得不可思议。

        当来到船边时船已经被推离了海滨,阿惠涉水过去,将那个少年推上了渔船,而后像是要阻止船只离开一样紧紧抓住了船舷。

        等一等,阿爹和阿妈还——

        女子这么说着回过头去,然后话语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里。村上军已追至海边,那些没来得及乘上船的人们被围在其间,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海滩哀声一片,一眼看去无法在人群中分辨出阿惠的父母身在何处。她松了手淌水向回,却被船上的几人伸手死死拽住。

        海浪一起一伏,船只被推出了海岸,向着被围困的支城漂流而去。

        几个人合力将浸在海里的女子拉上船来,六太来到她的身旁,安慰的话想了许多,但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阿惠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她衣服和头发都已湿透,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看了面前的少年半晌,她突然扑上来将其紧紧抱住。原本以为她会哭,但却没有,女子如同溺水般深深地吸气,最后将额头抵在少年胸前,发出长长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

        六太仰头望着红黑掺半的夜空,无言地聆听了她与父母的诀别。

        渐渐远去了的本岛上,小松家大宅坚固的城门轰然倒塌。

        得知小松国的城主亦在这次的突袭中丧命,则是抵达支城之后的事了。

        支城里没有足够的屋舍来容纳从本岛逃来的人,好在这个时节气候温暖,即便露宿也并无大碍。阿惠自来到城中就失了魂一般一言不发,靠着墙壁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只是偶尔六太离开她的视线时会表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

        不过,从岛上逃离而来的其他人也大多和她一样,虽然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却少有人声,整座支城被一种哀伤的寂静笼罩着,沉默了一整夜。

        第二天午时,六太领取了两人份的食物和饮水回到与亲人死别的那个女子处。阿惠似乎没什么胃口,剩下了食物,只是喝了些水。或许夜里并未睡着,喝了水之后她便靠在墙边浅浅睡着了。少年站起来从墙外看过去,村上的水军将支城所在的小岛团团围住,却不再频繁进攻,离支城有些距离的海岸边堆着被海浪打上岸来的尸体,血腥和尸臭让空气也变得沉重,深吸一口反倒产生窒息似的苦楚。

        六太在这浓重的腥臭中几乎无法保持清醒,先前派出前去保护尚隆的使令也难以继续活动,回到了他的身旁。他将身体靠在墙体上以保持站立,然后听到了身后传来语声。

        怎么,结果你还是没逃走啊。

        回过头去,见到小松三郎尚隆扛了一把刀站在不远处。对少年说话时他脸上挂起了几分无奈,可声音依旧是往常那种波澜不惊,全然不像是身临险境之中。

        尚隆见少年回过头来,又说了,我还好心给你路费,你倒偏要留下了凑热闹。

        正说着,周围的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不安地向着男子发问。尚隆开朗的样子虽然叫人生气,但受他感染,原本担惊受怕的人们也渐渐轻松起来。阿惠听到说话声醒了过来,向尚隆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便又低下头去。

        尚隆说完了话,挥了挥手向支城一角的瞭望台走过去,六太转头看了看醒来之后就牢牢盯着他看过来的阿惠,最终还是转身向那个男子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虽然尚隆说了跟过来也没什么好事,但也没有加以阻止,六太则是把他的警告当作耳边风,最后还是跟了一路。

        早就想过形势不妙,可与尚隆一番交谈之后才方向,何止不妙,这个小国此刻已是绝境,不仅没了退路,连投降都不被敌方接受,除了殊死一搏之外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尚隆的父亲已死的此刻,他继承了这里的一切,成为了这个小国的领主。可领地与城池皆不复存在,留给他的只是被敌军包围的这座支城以及城中走投无路的百姓而已。

        让百姓逃走——至少请求村上军放过妇孺。这便是那个男人所能为之拼上一切的最后一件事了,可这样一来,身为城主的他必然会死。

        他看起来已经做好了欣然赴死的准备。

        从瞭望台走回城中时,阿惠仍在他离开时所在的那个角落里,她面容憔悴,不过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看着六太走来坐下,她以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大家能逃走吗,我们能得救吗。

        六太本想安慰她说没问题的,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那个女子也似乎只是自语,并不执意寻求答案。过了许久,她喃喃道,我得要保护好六太才行。

        少年听到她的话语,偏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在那之后,六太便时常跟在尚隆身旁,由于现已成为城主的尚隆对此没有表示什么,他身边的其他侍从也就默许了六太的跟随,后来干脆让这个少年负责起了每日给尚隆端水送饭的杂务。

        城内哪里都人手不足,可相比起来,更为匮乏的是粮食等物资。

        从本岛上逃来的人们被围困在支城内已经是第三日,城中储备捉襟见肘,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为了让人们不至于空着手撤离,尚隆打算在次日一早安排战船掩护百姓逃走。

        六太端了饭菜从后面走上前来,默默将之放到男人面前,然后他抬头看向门口,方才还齐聚在房内的小松家下臣此刻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从门口离开,待其中那个最为年长的老翁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最后一个离开这屋子之后,六太转头看向尚隆,却发现对方也正偏着头向他看来,于是开口问了。

        什么?

        那个男人收起先前与下臣谈话时的表情,又回到了往常的开朗模样。

        你还是在发烧,没事吗。

        他这么问了,六太答了句没事,但总觉得他原本要说的是别的话。看了一眼下臣离去之后门口漆黑的空洞,六太耳边还回响着方才那个老翁提出让尚隆逃走待日后复兴小松家时,尚隆所说的话似的。

        ——对百姓见死不救,那究竟是怎样的国家?整座城里只有我一个人,到底还要做什么?

        这个人会贤君吗。

        若是这个人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为民谋福的君主。

        但是,没有时间了。六太隐约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那个信念产生了动摇,可事到如今为时已晚,这里已然化作你死我活的战场,而那个人——

        你在想什么呢?

        正思虑着,听到已是小松国领主的尚隆的声音,六太抬起视线,对方与他目光相对,沉下身坐了下来。

        我在想,你兴许是个了不起的人。

        尚隆哈哈笑了两下。

        是因为我成了城主吗。

        六太想起不久前自己确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吧,因为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少年摇了摇头。

        我是说,你也许会是一个了不起的领主。

        谁知道呢。那个男人自嘲一般笑了笑。反正到了明天,领地也好,领主也好,这个国家的一切都要不存在了。

        没错,末路穷途。

        至少能让百姓活下来的话,我也能算是舍身成仁了。他这么嘀咕了一句,又笑了笑。

        六太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侧过头去,对方并未转头向他,于是看到的只是那个人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六太开口发问,说,你真的要那么做?

        你指什么?那个男人这么问道,仍旧没有看他。

        少年转回视线,没有答他的这一明知故问。

        你会死的。只是这么说了。

        啊,是啊。男子只是这么应了一句。

        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少年又问了这么一句,对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重重地呼了出来。房中的烛火闪烁不定,投下的影子在四周墙壁上跃动不已,令人心烦意乱。

        过了许久,尚隆才开口回他。

        没什么好准备的,事到如今,谁都是身不由己,就如同……就像是秋鹿为鹿笛所吸引,奋不顾身陷入恋情之中那样吧。

        六太皱起眉来,答的仍是与初次听闻这句话时候同样的言语。

        那不是恋情,只是一味盲目地屈从于本能罢了。

        确实,鹿追寻笛声,只是本能而已。男子说着,突然又一派轻松地笑了起来。可是爱恋使人欢愉,追寻这种使得人生更加愉快的事,归根结底也只是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求生本能而已。

        六太又抬头看向他,尚隆则仍看着别处。

        可是,你现在却一心赴死。

        没办法,我不是想死,只是已经无从求生了。

        男子说着,停顿了半晌,然后感叹般又一次开口。求生是本能,求死也是本能。没有活路的时候,求死换得百姓的生路也不错,我终究只是遵循本能行事罢了,这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六太垂下视线,呢喃道,不是这样的。

        可除此以外,没有更多的言语。那个男人终于又转头看他,说,这次你可要乖乖逃走啊。

        说着,他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少年的头发似的,可动作停在半途。

        对了,你不喜欢这样是吧。

        他的话里丝毫没有问询的意味,可六太顿了顿,仍旧答了。

        是啊。

        男子苦笑了一下,收回手去。

        六太看着他收手,蓦地一阵空虚。

        麒麟是民意的具现,麒麟是上天意旨的化身。本该是这样的,可他听不到雁国百姓的声音,也听不到来自上天的话语,询问自己的内心,只有空虚的迷茫。

        上天究竟想要如何?百姓究竟想要他怎么做?若是这一切都能变作明确的语句的话,他便也不必如此犹豫不决。

        六太鼻尖一阵酸楚,让他几乎要哭出来,可眼睛干涩,终究还是一滴眼泪也无。

        这天夜里,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极其明晰的梦,梦中不再是蓬山上女仙和雁州国百官万民的期盼与催促,而是漫天大火,那仿佛是几日前吞没小松国城池的那场战火,又仿佛是多年前夺去都城万千百姓家园的那次焚烧。烈焰不惜余力地发散灼人的炽热,烟尘四散遮天蔽日,四下里浓烈的血腥和尸臭让他几欲倒地,可又被什么支撑拖拽着似的不得不向前迈步。

        终于,在漫长的行走的尽头,那个男人站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原本是想走近过去的,却又畏怯着什么而无法继续靠近。接着,那人身后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向着尚未有所觉察的男子挥刀而下。

        六太兀地惊醒过来,单薄的衣服被冷汗浸得湿透。他猛地吸进空气,突然一阵恶心,可胃里空无一物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干呕不止。

        一旁的女子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她拿了外套披在少年身上,抬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的,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阿惠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着,六太没有应她的话,只是在冷静下来后急切暗中呼唤了使令们的名字。

        一片静默,影子里没有传来丝毫回音。

        在麒麟因战场的病倒的如今,使令们都已同样虚弱得难以回应麒麟的声音。他陡然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这个被围困于无垠汪洋之中的小岛迎来了拂晓。按照前夜的安排,岛上的百姓在码头登上了船,被战船护卫着全力驶向后方可供撤退的陆地。不出所料,船方才一动便引来了村上水军的围追堵截,虽尽力与之战斗,可仍是不敌。终于抵达陆地时战船沉没了半数,村上军步步紧逼,小松军寡不敌众,敌人的包围中根本没有可供逃脱的退路。

        六太被阿惠拖着向后方奔逃,虽说四周都有村上军兵刃相向,可人们仍抱着一线希望逃向与他国相连的广阔陆地。百姓与阻挡敌军的小松军渐渐被分隔开来,离领军作战的尚隆也越来越远。

        又被拖拽着跑出几步,六太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渔家女子紧抓着他的手,可脚步不稳,险些向前跌倒。一时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女子停住回头看他,脸上混杂了惊惶和困惑,显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六太?

        少年看着她,向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退开。

        抱歉。

        小声说完,他转身跑向血肉横飞的战场,将阿惠的呼喊抛在身后。

        这些百姓最终能否逃脱,他已经没有余力去考虑。少年一面蹒跚向前,一面一遍遍呼唤着同样已虚弱至极的使令,虽明白这是强人所难,虽每次都未能得到回应,可还是不断地低声念出妖魔们的名字,然后在心中绝望地祈求。

        拜托了,回应吧,快回应啊。

        终于,巨大的灰色三尾狼从战场的影子里跃出,载起站立不稳的六太,一路向前横冲直撞,几步来到那个男人面前。

        尚隆被长枪从背后刺中,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刀剑弓矢留下的许多伤口,看来已经陷入昏迷。万幸,他还活着。

        形似巨狼的妖魔悧角冲进敌阵,逼退了尚隆身旁正欲挥刀的兵士。村上军被这突然出现的妖物吓住,一时退开不敢贸然上前。趁此机会,六太用尽了力气才在悧角的配合下将那个男人拖到悧角背上,随后巨狼向上一跃,腾空而起。

        六太在空中转头回望了一眼那片鲜红色的战场。小松军兵士所剩无几,小松国的百姓终究被截断了去路。所有人都必然会死,这个小国最终没能从灭王的命运里逃脱。

        唯一可以倚仗的使令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折返退敌。

        抱歉……对不起。

        六太不顾浓重的血腥,用力抓住面前那个他非救不可的男人,低声呢喃着道歉的言语。

 

 

        带走尚隆时慌不择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全然不知到了何处。放眼望去,只有无边际的海面在视野里铺展开来。

        又漫无目的向前飞行了一阵子,终于有一叶扁舟如同迷了路一般突兀地出现在无垠的碧蓝里,三尾狼模样的使令缓缓将至漂泊于海面的渔舟之上,将两人放下便隐去了身形。

        失去了领土和所有子民的那个男人仍未醒来,六太坐在船头看着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激战持续了半日有余,此时太阳已然西斜。

        男人伤得很重,若不做些什么的话他必然会死。六太虽遵循内心强烈的意愿从战场上将他救下,却依然心有迷茫。

        这个人可以信赖吗。

        这个人可以成为拯救雁于绝境的明君吗,抑或只是会将雁推向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

        答案无人言说。上天和百姓都沉默不语。等待着身为麒麟的他的决定。

        正犹豫不决间,躺在船中的尚隆终于转醒。

        他愣愣地凝望着一睁开眼来便映入眼中的天空,像是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感到茫然不解。天空中渐渐有星光明亮起来,海浪轻轻摇晃着这一叶孤独的渔舟,那场拼尽一切的战斗如若幻梦,海上吹来的风只有温暖潮湿的清新。

        然而那个男人周身围绕的血腥诉说着一切都为真实。他的生命渐渐流逝,虽说此刻清醒过来,但也改变不了他正一步步迈向死亡的事实,此即亡国之君的命运。

        是命运吗。

        六太看着面前艰难呼吸着的尚隆,回想起曾经关于命运的交谈。

        既是命运,也是自己一步步选择所造就的结果。

        尚隆撑起身来,看向坐在船头的六太。

        为什么要救我?

        他发问的声音嘶哑,听来有种显而易见的痛苦。那或许并非只是因为身体的伤痛,男人的心中也有倒刺横生的荆棘缠绕,鲜血淋漓。六太无法回答他的质问,只能回了一句根本算不上答案的话。

        你不是也救过我。

        你那时候并不是想死吧。男人以平淡的表情,笑了一下。

        六太从他的眼中看到与自身的迷茫一般的虚无。

        你想死吗。

        你现在是在求生,还是在求死呢?

        尚隆没有回答他这一问,但答案不言而喻。

        自从来到此处,六太一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在他因迷茫而止步不前的时候,一切都向着最糟的方向跌落。他的决定或许并不能自破灭的命运中拯救这个临海的小国,但此刻他的犹豫毫无疑问会让尚隆送命。

        天色渐晚,明明没有光源,那个男人所在的方向却让六太感受到光明,那并非是视觉上的明亮,而是在无边的黑暗中为心指明路途的微光。

        那光正迅速黯淡下去,此时几乎已经无迹可寻。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那份光明消失。

        他不想让尚隆死,这是唯一能清楚分辨的心情。想让尚隆活下去的这种心情,也能归根结底,说做是他自身、是雁州国、是雁已不足三十万的百姓,想要生存下去的求生本能吗。

        延麒看着面前奄奄一息且一心求死的那个男人,终究只能承认,这便是身为麒麟的他自身的命运。

        他于是开口,淡淡问了。

        你想要一个国家吗。

        尚隆过了片刻抬眼看向他,那即将熄灭似的微光闪烁了一下,复又燃烧起来。

        想要啊。他回答。

        明明一点也不想哭的,六太却不觉间泪水盈眶。

        延麒在男子面前深深俯首,向着他的命中注定臣服。

 

 

        雁州国的宰辅,延麒六太步履轻快地从玄英宫正殿里的廊道下走过,途中经过一扇敞开的窗户,原本已经走了过去的,可没什么理由地,又退了几步返回窗前。那个房间是这雁州国国主延王尚隆的私室,六太明显觉察到自己的君王就在房间内,本是想无视他的存在就这么离开的,但不自觉又对那人此时究竟在做什么感到好奇,不禁从窗口探头进去张望。

        然而,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并没能发现那人的身影。六太索性爬上窗台,向着房内喊话。

        尚隆,你在吧?

        房间内传来哦的一声回音,接着便听到了那人的语声,仍旧是平日里那样懒散的语调,他说道。

        六太吗,来得正好,稍微过来一下。

        本没有停留打算的延麒因被叫住一时间觉得麻烦,但也不十分厌恶,略想了想,便翻过窗台跃入室内。

        绕过屏风进入里间,便见到延王尚隆盘腿坐在房内宽敞的床铺上,丝毫也没有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威严。六太露出嫌弃似的表情,但还是走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呀?

        这么问完,六太一低头瞥见尚隆放在身前之物,怔了一下。

        那是一个被解开来了的布包,摊开的布巾上散落着黑白两色的棋子,零零总总,莫约有几十枚。尚隆不知何时起便开始收集起这些棋子来,虽然此事他从未与延麒提过,可这么做的理由,六太多少也有所觉察。

        心情突然郁结起来,六太向着另一边别过脸去。

        尚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说什么,他笑了笑,抬手指向仍是十三岁少年模样的麒麟包裹在头上,用以掩藏醒目发色的布巾。

        怎么,你要去下界?

        是呀。延麒斜看过来,用不怎么高兴的声音答话。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对于王与台辅时常溜到下界游玩的事,宫城中的百官虽然每每提及就叹息不止,但此时已经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再过于干涉。自然,若无要事,尚隆也不会阻止六太外出。

        可延王看着自家麒麟,笑了两下,说,别这么冷淡啊,机会难得,陪我下一局棋吧。

        六太听了他的话,低头看了散落于床铺上的棋子,露出狐疑的神色。

        但是,我想去下界……

        虽然这么说着,可言语间其实没了多少拒绝的意味。

        这样……今天也有点晚了,不然待明天我陪你去如何?

        尚隆捻起一枚黑子这么提议道。六太闻言偏头向房中另外那扇面向云海而开的窗子看过去。确实此刻太阳已西沉,被关弓山巨大的阴影遮蔽的下界此时怕是已经完全入夜了。

        延麒六太小声嘀咕一句,谁才要你陪啊,心情会变糟的。但说完,还是侧身坐到了床榻上与尚隆相对的位置。

        那么,棋盘呢?

        少年模样的麒麟这么问道,四下看了看,并未在这个房间里发现形似棋盘的东西。而尚隆应了声,伸手将床铺上的棋子拨到一边,把其下的那块布巾翻了面铺展开,说了,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布巾上是浅色线条纵横交错的纹样,乍一看确有些像是棋盘的盘面。六太本想开口抱怨,但又想到棋子的数目也同样微妙,想来不过是游戏,便作罢了。见对面的延王捻着一枚黑子,他于是伸手从旁拿起了白子一枚,然后向对面的人看过去。

        延王尚隆扬起眉看着他的麒麟。

        六太会下棋吗。

        被问到的那人一瞬间心虚似的显出了些许窘迫的神态。

        至少、规则什么的,我还是知道的。

        是吗。延王又笑了笑。白子可是后手哦,没关系吗。

        无所谓啦,我喜欢白子啊。这么回答着,延麒将手中的棋子向上抛起又接住,虽说是被硬拉来开始对弈的,可他此刻已经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带了满面孩童投入游戏时的表情。

        这样啊。

        听他这么回答,延王便也不再推辞,将手里的棋子打在了以布纹为盘的棋局中。坐在他对面的延麒六太看了看黑子落下的位置,嘿嘿一笑,也将手中的那一枚白子放到了棋局之上。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言语,将心神凝注于这个稍显胡闹的棋盘上,其间斜阳沉落至云海水平面上,将云朵一般的白色微波染上一层暖调。屋子里被金橙色的夕阳照得赤红,光洁的地面反射了斜阳正好投于延麒所在位置,稍微有些刺目,他于是抬起手来在眼前遮挡了一下。

        棋盘与正常规格相较要小许多,两色棋子的数量也比通常要少,棋下到此时已近终盘。被斜阳分了神的六太从先前的专注中恢复常态,在对方对着棋局冥思苦想的这个间隙里审视起整盘棋来,沉吟了一下,开口说话。

        尚隆……你的棋下得可真烂啊。

        啊?埋头苦思的那个男人闻言抬起头来,少有地露出不满的表情。这一点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吧,话说回来了,六太真的知道规则吗。

        不过那个少年模样的麒麟毫不相让,直起身来应着延王不满的视线瞪了回去。

        我当然知道啊,总之围地多者为胜吧?

        话是这么说。延王尚隆先是应了他的话,然后伸手指向棋盘里黑白交错中的一处空缺,说道,你这算是什么,这里应该要粘劫才对吧?还有这里和这里。

        他又接连指了几处白子落子所在,抱怨说,你这都是在做什么啊?

        然而六太却连看也不看他,双手环抱于胸前,嘁了一声,答,有什么不行的,你管我。

        他的君王一时哑口无言,怔怔看着他。

        延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又说了,反正我就算亦步亦趋地跟着你,你也还是会想方设法逃出来的吧,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干脆不理会你,随自己的心意来下就好啦。

        这么说完,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左右摇晃了一下身体,嘴角上扬,露出稚气的笑容来。

        对面的男人挑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失笑起来。

        六太停住动作,眯起眼睛用霎时转阴的表情向他看了回去。

        什么啊?

        男人以手扶额摇了摇头。

        没有。真是叫人吃惊,因为你的棋路实在太莫名其妙了,我总是忍不住在意你的动向,结果却完全被你牵着走了,还真总是做些出乎我意料的事啊,你这小鬼。

        六太露齿一笑,说,什么出乎意料啊,是你棋艺太差总是预料错误吧。

        尚隆无奈地叹了一声,应了句,说得没错。

        然后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展开于床铺衾褥之上的棋局,将一直夹在指间的那枚棋子放下了,笑道,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吧。

        嗯,是啊。少年模样的麒麟倒是爽快地放弃了继续争夺盘面上所剩无几的空间,把余下的工作交给对方。过了一阵子,问,怎么样,我输了吗。

        结果尚隆仍盯着棋局,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沉吟声。最后,他直起身来,又摇了摇头。

        不,你赢了。

        六太一脸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真的?

        但还不及细看,男人便随手一拨将布巾上的黑白棋子混杂在了一起,接着从中找出了一枚黑子递到少年模样的那人面前。六太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下了那枚冰凉的黑色棋子。

        真的,这个就算是奖品吧,给你了。

        可那个少年明明白白表露出嫌弃的神情。

        我才不想要啦。

        尚隆哈哈笑着,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应道,别这么说啊。

        六太叹了一声,垂下目光打量起手中的这枚棋子来。细细一看,这一枚黑子似乎有别于寻常的黑子棋子,乍一看也是黑色,却并不沉闷,隐约有一种奇妙的通透感,可拿起来迎向窗外最后的夕阳时却又透不出光亮来。

        大约是由什么少见的宝石打磨而成吧。

        六太又抬眼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

        这种稀奇的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啊?

        唔。被问到的男子略思索了一下,答,应该是某个飞仙的洞府里吧,以前偶然结识的家伙。

        你啊……

        六太沉下脸来,本想说不要随便拿走别人的东西,可转念一想,自己在蓬莱也做过这样的事,便又放弃了。再开口,问的是另外的事。

        送给我可以吗,数量不就减少了吗。

        虽未言明,但男人明白他说的是收集棋子一事,笑了笑,应道,啊,反正也不会再增加了,减少一枚也无妨……全部送给你也可以啊。

        然后对方做出了更甚于先前的嫌弃表情。

        都说了我才不要。

        可说完,停顿一阵,浅浅呼了一口气,又轻声自语说了句这样啊,然后感到安心似的,神态舒缓放松下来。

        尚隆浅笑了一声,抬起手抚摸少年的头顶。对方少见的没有表露任何不满,任由得他的动作。然后尚隆稍稍出力,将包裹住少年头发的布巾解开来,随后一扯,让他半长的金色头发完全展露了出来。

        天色已暗,可少年澄金的发色依然明亮,映着夜幕降至前仅余的微亮,光华流转。男人将五指探入金色的发丝里,动作轻柔地梳理下来。对方温顺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懒懒地开口发问。

        干嘛啦?

        尚隆的手移至发梢,便理起金发中的一绺,置于手中把玩。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刚见到你的那时候,那时候你的样子和现在不一样吧?

        嗯。六太点了点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呢。

        久到雁州国已从一无所有的贫瘠变成了富足繁荣的国家。那已经是莫约三百年以前的事了。

        尚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个模样……已经见不到了吧?

        这个嘛。大约是下棋时的专注耗费了不少精力,对方此刻有些懒洋洋的,许久才回他的话。去蓬莱的话就还是那个样子啊,不过,你应该是见不到了。

        那还真是……

        他没有将话说完,但语句间似有遗憾之意。

        坐在对面的六太佯作生气,皱起眉头。

        怎么,现在的这模样你可是有什么不满?

        怎么会。男子轻笑了两声,放开少年的金发收回手来,沉默了片刻,又道,今日就留下来吧。

        虽说听来像是个问句,但又强硬到没有多少问询的意思在其中。六太一瞬间露出了几分不悦,可与对面的人目光相对了一阵子,又移开视线在宽敞的房间中四处张望,最终还是垂了眼睑,讪讪回道,也可以啦。

        尚隆又笑一声,不再言语。

 

 

        夜半醒来时视线被枕边的某个物件吸引了过去,六太眨了眨眼,定睛看去。

        原本握于手中的那枚棋子在熟睡时从指间掉落出来,静静躺在手边。白日里看来只是稍有特别的圆石,此刻被月色映照着,竟如萤火一般,发散着朦胧的辉光。

        六太盯着在深夜里光彩熠熠的那个物件看得出神,许久才意识到醒来是因为喉咙干渴。觉察之后,他轻轻将被子掀开一角,从床榻上悄然溜出。尚隆的私室里向来不留吏侍,于是他只得捡起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的衣物披上,自行倒水来解渴。离开床榻时心念一动,随手将那枚棋子也一并带上。

        在案桌边提了水壶倒了一杯泉水一饮而尽之后,六太并没有回到床榻上去,而是走到窗边俯身伏在窗台上。窗外的云海一片安宁,洁白的月光洒在微波之上,泛起静谧的银色涟漪。六太将那枚漆黑的棋子向着高悬的明月举起,月色径直透过扁平的圆石,原本无甚特别的棋子突然透亮如水晶,投射过来的月光被染上苔青,就如同……

        如同什么呢?六太觉得那朦胧的清光似曾相识,但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从何处见得。

        他将棋子放下,双臂在窗台上交叠,然后将下巴置于其上,静静凝望窗外那一个安详的国度。

        不知不觉,已是三百年了。

        也许是今日里听闻那个男人提及曾经的往事,六太久违地回忆起往昔来。

        彼时,将这一个穷途末路的荒芜国家交付于小松家的三郎尚隆之后,六太在无垠的海面上以蚀打开了通路。男子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可血腥怎么也无法彻底洗净,于是少年让他乘于妖魔悧角背上,自己却不同乘。而此时,其他的使令也仍未恢复到可以活动自如的程度。

        尚隆想问少年要怎么跟上来,可不待他开口,巨大的灰色三尾狼已经纵身一跃,冲入海面上凭空出现的圆形通路之中。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分明是向下坠落,从通路的另一端冲出时却竟是从另一片海面之上向上。对此虽觉得不可思议,但尚隆并未多想便转头在周围寻找起那个少年的身影来。

        通路的出现激起的巨浪随着通路的闭合平静下去,遮蔽视线的水花也被劲风吹散,然后载着男人疾驰于月下夜色中的妖魔旁侧出现了一头奇妙的生物。

        看上去像是马,可额前长了分叉的独角,体形也比马要小许多。他周身的毛发呈浅淡的金色,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鬃毛则是明亮的澄金色,看起来细长且柔软,在风中扬起的姿态如烟如雾。

        那是何等优美的生物。

        在尚隆愣愣盯着身畔那头在空中悠然似踏风而行般的生物看去时,对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紫色眸子也向他看了过来,仿若一池紫色的清泉,通透空灵,映出凝视者自己的身形。

        是……六太吗。

        他试着这么问了,本不期待会有回应,不料对方竟以人声嗯地点头应了。

        尚隆在见到妖魔悧角时虽也稍稍惊讶了一下,可此时则是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了。

        以麒麟模样现身的六太与使令并行,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尚隆这么想了,于是探身伸过手去,对方侧目注视他的动作,却未见躲闪。男子将手心贴近麒麟的耳下,轻轻抚触了几下。鬃毛的触感比看起来更柔软,触之如若无物。

        这可真……是马吗。收回手来的男子沉声自语,片刻又径自摇头。不,是鹿吧。

        从那时起,雁州国迎来了崭新的王朝。

        回想起那时尚隆难得一见的惊讶表情,六太就心情愉快,可下一刻又想到因此被这个不成体统的国君赐名为马鹿,不禁生气起来。

        正气恼着,身上突然一沉。原本应该在熟睡的那人悄无声息来到六太身后,然后就这么整个人伏到了他的背后。

        喂,尚隆。

        被这么压着动弹不得的少年转头发出抗议,可对方不为所动,反而伸出双臂环过少年的腰腹,贴得更紧了。

        重死了,给我起来!

        六太提高了音量这么吼了一句,之后尚隆终于乖乖直起身来,但并未松手。他笑了笑,沉声问道。

        怎么起来了,你不累吗。

        少啰嗦。六太暗自白了他一眼,这么应了,顿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放手啦,我要回去了。

        回去?

        身后的男子顺着他的话问了,少年点了点头。

        嗯,明天早上仁重殿的那些家伙要是找不到我,说不准会惹大麻烦啊。

        是啊。尚隆哈哈笑起来,又将下巴抵在了少年头顶。不过不必担心,我已经差人去知会过了,说台辅今夜在正寝留宿。

        六太闻言,脱力似的垂下肩膀。

        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啦。

        身后的男子不以为意,应了句,反正做都做了。

        言语间,尚隆起身时随意束起的头发垂下几绺,落至六太眼前。六太抬手打算将之拨到一边,却愣了一下,动作停在半途。

        窗边明亮的月色从那人深色的发丝间隙里透过,映成那枚透射着月光的棋子那般的苔青色光晕。那仿佛是被这个君王所守护着的雁的命脉之辉一般。

        看着面前突然愣神的少年,尚隆开口发问。

        怎么了?

        此刻心中的这种感受,该如何描述才好呢?六太仍是怔怔的,鬼使神差地开口回他一句。

        我听到了笛声。

        笛声?尚隆又问一句,但只是片刻,便想到少年所言为何。你是说——

        然而对方兀地抬起手来,用力捂住他还未说出口的言语。

        好啦,你闭嘴。

        仰起头来自下而上看着他的那个少年像是在生气似的冷着脸。虽然被捂住了口,可其实这个动作并非就能让人无法说话,但尚隆如他所愿,并没有将方才的话继续下去。

        过了半晌,六太终于又收回手去,尚隆轻声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啦。

        结果就被这么埋怨了。

        没什么。

        男子这么答了,又如先前那般,俯身伏在了少年身后。对方大约是明白抗议也不会有用,虽发出不满的鼻音,却不再多言。

        窗外,月映之下澄澈透明的云海与夜幕浑然一体,显得深邃无底,其下雁州国的国都关弓城里,即便熟睡也未熄灭的微光闪烁着。

        就如同在这静谧的夜里,孕育着无尽的希望似的。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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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方便阅读就把很久以前放出来过的前两节也一起搬到这边了(所以之前单独的那两节会删除),除了鹿笛之外,《池中之鱼》里的秋水修改版(其实改得也不多)和池鱼篇以及其他番外就不会在web公开了,再次感谢大家对《池中之鱼》的支持,整个过程虽然挺曲折的但最后看到实物还是觉得非常满足233

        唔,这一篇当时写得很郁结,因为是对小说原文中没有详细描写的内容的脑补,所以结局是早就注定了的,不过,描写与尚隆初见时性格和五百年后还不大一样的六太又有点开心,那个时候的六太对尚隆还是非常坦率的呢,真可爱,啊不过现在的六太也非常可爱就是了。

        最后再次感谢My心之友枕头酱给予的建议,感谢My爱抖露阿树树的严厉批评,谢谢一直喜欢着《十二国记》和尚六的所有小天使们的陪伴和鼓励,虽然过了这么久文仍旧写得很渣这点真是非常对不起……总之有人一起在这个坑底打滚真是太开心了www

        我并没有忘记还有虚象之雨这个坑啦……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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