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开眼睛时，四周环绕着一种降雪般的静谧，视野从模糊中渐渐清明起来，他盯着古宅的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有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确定感。六太坐起身来，房间里没有旁人，但隐约能明白屋宅内尚隆的存在，他从铺在地面的床铺中钻出，向着不远处的拉门迈开步子，脚步不知为何有些虚浮，踉跄了几下才来到门边。
一开门就有一阵寒风涌入了房内，六太反手将拉门合上，向一旁走了几步后靠着门框坐了下来。眼前的庭院仍是冬日里一成不变的雪白，映在积雪上的阳光实在刺目，少年眯起眼睛仰头看向庭中唯一的树木枝梢，鲜红色的果实垂挂其上，在清寒的天色中格外明艳。少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这早已习惯了的光景，然后听到了身后的房中传来足音，他侧过头时正好见到拉门又一次打开，那个男子探出头来匆匆往庭中一瞥，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坐在墙边的少年，转而向另一侧看了过去。
六太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迟疑地开口。
“尚隆。”
那个男子这才转过头来，见到少年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了句“你在这里啊”走了过来。尚隆没有多问什么，在少年身侧站定后，他顺着对方目光所指往院里看过去，过了片刻，径自开口感叹道：“原来那是柿子树吗。”
六太笑了几声，反问：“你难不成现在才知道？”
“不，我是知道啦……”被问到的男人有些无奈地抬手搭上颈后，却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
六太想问他怎么了，但一抬眼注意到他穿着外出的衣服，便明白了过来。
“你要走了？”
尚隆没看他，沉默了一阵子才答了：“是啊。”
“什么时候出发？”六太这么问着，同时撑着地面坐直后站起身来。
“现在。”
六太似乎早知道他会作此答语，才一说完，尚隆便看到面前的少年朝向他伸出手来，笑道：“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尚隆叹了一声，呼出的气息在低温里结成白雾，短暂的模糊了面前少年的笑容。他没说什么，伸手去握住对方伸向他的手，转身往玄关处走去。男人从少年身上觉察到某种明显的反常，可对方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要进行说明的意思。他并未刻意放慢脚步，从庭院至玄关的路程在数分钟内便已走完。尚隆提了放在门边的行李开门迈步走了出去，那少年则在玄关正门前止步，抽回手去。
“那我就回去了。”六太这么说着，随意地向着门外的男人抬手一挥便果断地转身回了屋内。过了片刻尚隆回头看去，正好见到少年走过转角没入暗色中的小小身影。
“好歹也把门关上啊……”他嘀咕了一声，苦笑着转回去，手搭上门把却又停下动作。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他突然涌现了一种没由来的确信——就这样离开的话，以后绝对会后悔。
犹豫了片刻，没有关上房门离开，男人反而走进了屋内，将行李置于玄关处，他沿着方才那个少年走过的路折返回那个临院的和室。朝向庭院的拉门一如片刻前那般敞开着，院内的冬景一览无遗，深冬的凛风涌入房内，端坐在门前的少年稍长的头发被凌乱地扬起来，他面向封冻的室外雪景，似乎没有觉察到身后那个去而复返的人。
屋内充盈了冰寒的空气，却意外的不是那么冷。尚隆迟疑了一下，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径直向着少年方向走了过去，在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外，六太突然回头向他看了过来，毫无诧异地一笑，问：“又不走了？”
“我……”尚隆一时语塞，但好在对方也不待他回答就转过身伸手拍了拍面前的地面，似乎是示意他坐下来。等了片刻也再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于是他便以自己所会意的那样在少年身旁坐了下来。
六太垂着头轻轻吐了口气，接着撑起身来往尚隆怀里一扑，随后就这么赖在了男子身上。原本印象中这个少年一贯冷淡，似乎不像是会主动做出这般举动的人，可他这么做了，尚隆也没有感到有什么违和，反倒是有着某种捉摸不到的熟悉感，不由得就回应了他这个撒娇般的举动，抬手搭上了少年的脊背。
“我说……你究竟是怎么了？”尚隆开口向自己拥于怀中的少年问道，虽说隐约也察觉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这样问了出来。
将脸埋在男人胸前的少年发出没什么意义的声音回应，过了一会儿才侧过脸来，答的却是与尚隆的提问毫不相关的话：“你知道吗，这个庭院里有两只鸟。”
“鸟？”
男人应了他的话，转目望向敞开门扉外的庭院，可围墙内所见之物只有晃眼的纯白铺陈着，落尽了叶脉的树枝上悬着几个鲜红的果实，映衬着这个纯白得空虚微小的世界。
那里并没有鸟存在或是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嗯，”但六太颔首肯定了他的反问，“一只是黑色的鸟，另一只是白色的鸟，他们在十分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彼此相伴，发生了很多事……”
如同陷入沉思，少年沉默了好一阵子，而后又开口说：“现在黑鸟要离开了，白鸟被留了下来，所以，我稍稍有些……”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有让人听到完整的语句，但尚隆总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他的言语。
“那，白鸟不和黑鸟一起走吗？”
听到这一问，少年不知怎地笑了几声，应道：“这可不行，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了的，而且它还有其他要完成的事。”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
“嗯。”六太又一次点头，然后阖了双目。尚隆并不明白这次对话是否有何深意，明明只是应着少年的话往下说而已，却又似乎从中明白了什么。
那个少年闭着眼睛，又笑了几声，说：“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这样啊。”尚隆怔怔地应了声，低头看到六太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正往上侧目向他看过来，六太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随后展露了孩子气的活泼笑容，说：“没关系的，就算……总之，你就把这一切当作是做了一场梦就好了。”
男人愣了一下，苦笑一声。
“说的容易。”
“也是啊……”那个少年发出长长地沉吟，最后又说了，“那么就换种方式，当作是从现在开始做梦好了，等到你觉得一切都回到原样了，梦就醒了。”
尚隆哈哈笑了几声，没有再反驳对方这自欺欺人式的奇怪提议，接着听到怀里那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快点察觉吧”。一时间想问他所言为何，但既然说是察觉，那么想来对方也不会一问就老实回答，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追问，然后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你以前问过我是不是讨厌你吧？”他这么问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得到回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继续问了下去，“那我也可以问一次吧，六太不讨厌我吗？”
那个少年不知为何长叹了一声，开口答道：“要从喜欢和讨厌中选一个的话……”答到这里，他的语声渐低，最后变成了一句“我困了”。
“嗯，先回答了就睡吧。”
那个少年对他的执着有些恼怒似的嘀咕了些什么，最后又叹了一声，小声答了句：“不是讨厌啦。”
“这样啊。”
男人笑了起来，然后立刻被白了一眼。这样的场景明明是第一次，可也微妙的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六太像是要发出抗议般瞪了他好一会儿，可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垂下了眼睑。
“好困……”
“嗯，那你睡吧。”
这句话没有等到应答，过了许久，尚隆又一次低头去看靠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年。六太双目轻阖的神态安详，可他既无心跳也无呼吸，仿佛就此告别了世间。
方才的对话如同无意义的呓语，但言语间的意义又足够明确，只是这个状况过于突兀，一时间竟无法对此情此景产生丝毫伤怀。不过，自与这个少年相遇以来，尚隆一直默认了有终一日会是自己先一步离开，却不料想那个并非人类的奇妙存在会从他的日常之中消失。
说到底，一开始便是他自己跨步越过了那条模糊的界线。明明只是一同度过了十分短暂的时光，却有一种恍若世界陨落般的空虚。真是，自作自受。
“晚安。”
男人轻声道，当然，那个少年只是沉眠着，毫无回应。
尚隆迷迷糊糊中不知是在何时竟然睡着，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然入夜，垂目看去，原本在他怀中入眠的少年踪影全无，只余那件旧衬衫叠起置于一旁。拉门原样敞开着，庭院里的积雪映着幽幽月色将这个临院的房间照得明如白昼。
奇妙的是，这深沉的冬夜里没有半分寒意，如陷梦中。
一年、十年、十数年、数十年。
时间流淌得不紧不慢，自那日以后，那个奇妙的少年终究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复一日，时光漫长得让人觉得不真实，尚隆偶尔会想起那古宅中的少年曾说过的话，这一切说不定不过幻梦一场，可偶尔他也会觉得，在那宅院里与那个名为六太的少年相处的时光才更加不真实，久而久之，便连究竟哪边为幻哪边为真都难以分辨。
话说回来，把这怎样都好的疑问抛开不谈，无论如何，这一生也未免太过长久了些。回想起来，除去与那个少年相关联的种种，其余时日都仿佛陷入混沌，细枝末节均被剪除，最终缩减成一个毫无意义的日期与时间。
这大概也是碰触了虚幻之物的报应吧，说到底也还是自作自受罢了。
尚隆低头叹了一声，正欲打起精神完成手上的事，可恍惚间一抬头，却发觉眼前一片明亮，抬眼望去，自己正独自立于室外，环视面前只见得一片空旷的纯白，他愣了一下，随即一只白色的鸟掠过同样空白一片的天空，投下淡薄的阴影。追寻着那只鸟的踪迹回过头去，小松家的旧宅正孤零零地坐落在这一片空白的景色之中。
啊，这一定是梦。
尚隆这么确认了，苦笑了一下，但还是迈步想着那幢宅院走去。如此不自然的光景，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是真实的，可随着一步步走近那久未造访的宅子，他的内心竟渐渐充斥了某种雀跃，仿佛自那日以后他的人生便只是为了等待此刻的到来而继续着一般。
“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他在这旧宅门前驻足良久，这里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洗礼般，任凭几多年岁，也丝毫没有改变。男人开门踏入屋内，墙壁和地面一如记忆中那般散发着古旧的气息，循着记忆穿过房间和廊道，尚隆走到那个邻接后院的和室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扶上门框，将紧闭着的纸门缓缓拉开。
从庭院里斜洒入室内的光辉稍稍有些眩目，尚隆眨了几下眼，定睛看去。
一门之隔外的庭园里满盛着仲夏的绿意，在仿佛带了暑热的逆光里，一个莫约十二、三岁的少年静静坐在临院的廊下，他身着奇妙的宽松服饰，如流光般的金色发丝披散在肩背，凝望着盛夏的庭院出了神一般，对拉门滑动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
这毫无疑问是幻梦，但即便如此，尚隆仍然一步步向着那个梦中的虚影走进过去，然后开口唤了那个少年的名字。
“六太。”这个发音如此熟悉，如同是每日挂在口边一般，男人不禁微笑起来，“你果然在这儿啊。”
那个在发呆似的少年终于有所反应，他发出轻微的“啊”声，随即侧身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将来人打量了好一会儿，他脸上显出少许惊诧的神色。
“尚隆？”
“是啊。”男人走到金发的少年身侧盘腿坐了下来，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可当他侧首看向身旁那个容貌稍有变化的少年时，一开口，却不知怎么就说出了那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我回来了。”
六太偏了偏头，紫色的眸中浮起笑意，接上了那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欢迎回来。”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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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只不过是个三万字的小短篇真没想到会拖这么久233
如果有人读到这里的话非常感谢！那个，如果有入手之前的尚六本《池中之鱼》的话，在这之后可以接《池鱼》篇的番外《鱼之梦》，这样对本篇的理解可能会比较容易……吧？嘛，没有也没有什么关系啦~
原本其实不想结束得这么仓促的，可是实在不太想写了剪掉了几段……嘛，以后如果想起来的话再修改……估计不可能吧。
那个，说起来这文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基于“六太总觉得很适合座敷童子设定呢，想写”这样子一瞬间的念头而已，然而，写到途中尚隆问六太是否是座敷童子的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六太的回答是：“啥？那是什么？”，结果才认真的思考起来最后变成了这样子的设定。写出了非常意识流的东西真是抱歉，文中尚隆和六太的性格都挺奇妙的，不过这里的六太本来就■■■■■■，尚隆也完全■■■■■■，所以■■■■■■■■，啊，不用在意我说了什么（ry
总之，差不多坑也填完啦，我就稍微爬个墙233
目前的状态是我永远喜欢天草四郎时贞.jpg，啊，天草可爱，想——（闭嘴
